【導讀】
“以文取士”在漢、唐、宋盛為流行,文人往往將仕途與才學結合,希冀以一篇佳作而執金吾。然而,在明代,封建專製日漸嚴酷。其“八股取士”之政策,對於諸多儒生來說無疑是一場噩夢。這種文化專製在禁錮了文人的思維的同時,也將許多飽學之士拒於門外。這樣的文化專製,使廣大儒生處於困頓潦倒的窮困生活境地。本文就是通過描述漢之司馬相如、宋之俞良的“奇遇”來反證明代科舉製的不合理性,具有強烈的批判意識。
日月盈虧,星辰失度,為人豈無興衰?子房(張良,“漢初三傑”之一)年幼,逃難在徐邳(pī),伊尹曾耕莘(xīn)野,子牙嚐釣磻(pán)溪。君不見韓侯(韓信)未遇,遭胯下受驅馳,蒙正(指呂蒙正,宋太宗太平興國二年狀元,後任宰相多年,是曆史上第一位直接從平民出身的宰相)瓦窯借宿,裴度(唐代文學家、政治家)在古廟依棲。時來也,皆為將相,方表是男兒。
漢武帝元狩二年,四川成都府一秀士,司馬長卿,雙名相如,自父母雙亡,孤身無倚,齏鹽自守(比喻堅持過清貧淡泊的生活。齏,jī,細切的醬菜或醃菜)。貫串百家,精通經史。雖然遊藝江湖,其實誌在功名。出門之時,過城北七裏許,曰升仙橋,相如大書於橋柱上:“大丈夫不乘駟馬車,不複過此橋。”所以北抵京洛,東至齊楚,遂依梁孝王(西漢梁孝王劉武)之門,與鄒陽(散文家,齊人,是西漢時期很有名望的文學家)、枚皋(枚乘的庶子,生於梁,他天資高,作文速,和司馬相如相反,故當時有“枚速馬遲”的呼號)輩為友。不期梁王薨,相如謝病歸成都市上。臨邛(qióng)縣有縣令王吉,每每使人相招。一日到彼相會,盤桓(徘徊;逗留)旬日。談間,言及本處卓王孫巨富,有亭台池館,華美可玩。縣令著人去說,教他接待。卓王孫資財巨萬,僮仆數百,門闌奢侈。園中有花亭一所,名曰瑞仙。四麵芳菲爛熳,真可遊息。京洛名園,皆不能過此。這卓員外喪偶不娶,慕道修真。止有一女,小字文君,年方十九,新寡在家。聰慧過人,姿態出眾。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員外一日早晨,聞說縣令友人司馬長卿乃文章巨儒,要來遊玩園池,特來拜訪。慌忙迎接,至後花園中,瑞仙亭上。動問已畢,卓王孫置酒相待。見長卿豐姿俊雅,且是王縣令好友,甚相敬重,道:“先生去縣中安下不便,何不在敝舍權住幾日?”相如感其厚意,遂令人喚琴童攜行李來瑞仙亭安下。倏忽半月。
且說卓文君在繡房中閑坐,聞侍女春兒說:“有秀士司馬長卿相訪,員外留他在瑞仙亭安寓。此生豐姿俊雅,且善撫琴。”文君心動,乃於東牆瑣窗(雕刻或繪有連環形花紋之窗)內竊窺視相如才貌,“日後必然大貴。但不知有妻無妻?我若得如此之丈夫,平生願足!爭奈此人簞瓢屢空(吃的喝的匱乏。形容生活非常貧困。簞,dān,盛飯竹器。瓢,舀水器),若待媒證求親,俺父親決然不肯。倘若挫(此處同“錯”)過此人,再後難得”。過了兩日,女使春兒見小姐雙眉愁蹙,必有所思,乃對小姐道:“今夜三月十五日,月色光明,何不往花園中散悶則個?”小姐口中不說,心下思量:“自見了那秀才,日夜廢寢忘餐,放心不下。我今主意已定,雖然有虧婦道,是我一世前程。”收拾了些金珠首飾,分付春兒安排酒果:“今夜與你賞月散悶。”春兒打點完備,隨小姐行來。
話中且說相如久聞得文君小姐貌美聰慧,甚知音律,也有心去挑逗他。今夜月明如水,聞花陰下有行動之聲,教琴童私覷(qù,看),知是小姐。乃焚香一炷,將瑤琴撫弄。文君正行數步,隻聽得琴聲清亮,移步將近瑞仙亭,轉過花陰下,聽得所彈音曰:“鳳兮鳳兮思故鄉,遨遊四海兮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如今夕兮升斯堂?有豔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在我傍。何緣交頸為鴛鴦,期頡頏(xiéháng,指鳥上下飛)兮共翱翔!鳳兮鳳兮從我棲,得托孳尾(交配。孳,zī)永為妃。交情通體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餘悲。”小姐聽罷,對侍女道:“秀才有心,妾亦有心。今夜既到這裏,可去與秀才相見。”遂乃行到亭邊。
相如月下見了文君,連忙起身迎接道:“小生夢想花容,何期光降。不及遠接,恕罪,恕罪!”文君斂衽(liǎnrěn,指婦女行禮)向前道:“高賢下臨,甚缺款待。孤館寂寞,令人相念無已。”相如道:“不勞小姐掛意。小生有琴一張,自能消遣。”文君笑道:“先生不必迂闊。琴中之意,妾已備知。”相如跪下告道:“小生得見花顏,死也甘心。”文君道:“請起,妾今夜到此,與先生賞月,同飲三杯。”春兒排酒果於瑞仙亭上,文君、相如對飲。相如細視文君,果然生得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振繡衣,披錦裳,濃不短,纖不長;臨溪雙洛浦(指洛神),對月兩嫦娥。酒行數巡,文君令春兒收拾前去:“我便回來。”相如道:“小姐不嫌寒陋,願就枕席之歡。”文君笑道:“妾欲奉終身箕帚(簸箕和笤帚。指打掃衛生。古時借指充當臣仆或妻子),豈在一時歡愛乎?”相如問道:“小姐計將安出?”文君道:“如今收拾了些金珠在此。不如今夜同離此間,別處居住。倘後父親想念,搬回一家完聚,豈不美哉?”當下二人同下瑞仙亭,出後園而走。卻是鼇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更不回。
且說春兒至天明不見小姐在房,亭子上又尋不見,報與老員外得知。尋到瑞仙亭上,和相如都不見。員外道:“相如是文學之士,為此禽獸之行!小賤人,你也自幼讀書,豈不聞女子‘事無擅為,行無獨出?’你不聞父命,私奔苟合,非吾女也!”欲要訟之於官,爭奈家醜不可外揚,故爾中止,“且看他有何麵目相見親戚!”從此隱忍無語,亦不追尋。
卻說相如與文君到家,相如自思囊篋(qiè,小箱子)罄(qìng,盡,用盡)然,難以度日:“想我渾家乃富貴之女,豈知如此寂寞!所喜者略無慍色,頗為賢達。他料想司馬長卿必有發達時分。”正愁悶間,文君至。相如道:“日與渾家商議,欲做些小營運,奈無資本。”文君道:“我首飾釵釧,盡可變賣。但我父親萬貫家財,豈不能周濟一女?如今不若開張酒肆(商店),妾自當壚。若父親知之,必然懊悔。”相如從其言,修造房屋,開店賣酒。文君親自當壚(lú,酒店裏安放酒甕的土台子)記帳。忽一日,卓王孫家僮有事到成都府,入肆飲酒。事有湊巧,正來到司馬長卿肆中。見當壚之婦,乃是主翁小姐,吃了一驚。慌忙走回臨邛,報與員外知道。員外滿麵羞慚,不肯認女,但杜門不見賓客而已。
再說相如夫婦賣酒,約有半年。忽有天使(皇帝的使臣)捧著一紙詔書,問司馬相如名字,到於肆中,說道:“朝廷觀先生所作《子虛賦》,文章浩爛,超越古人。官裏歎賞,飄飄然有淩雲之誌氣,恨不得與此人同時。有楊得意奏言:‘此賦是臣之同裏司馬長卿所作,見在成都閑居。’天子大喜,特差小官來征召。走馬臨朝(朝見君王。走馬,指趕快),不許遲延。”相如收拾行裝,即時要行。文君道:“官人此行富貴,則怕忘了瑞仙亭上!”相如道:“小生受小姐大恩,方恨未報,何出此言?”文君道:“秀才們也有兩般。有那君子儒,不論貧富,誌行不移;有那小人儒,貧時又一般,富時就忘了。”相如道:“小姐放心!”夫妻二人,不忍相別。臨行,文君又囑道:“此時已遂題橋誌(指求取功名榮顯的壯誌),莫負當壚滌器人!”
且不說相如同天使登程。卻說卓王孫有家僮從長安回,聽得楊得意舉薦司馬相如,蒙朝廷征召去了。自言:“我女兒有先見之明,為見此人才貌雙全,必然顯達,所以成了親事。老夫想起來,男婚女嫁,人之大倫。我女婿不得官時,我先帶侍女春兒同往成都去望,乃是父子之情,無人笑我。若是他得了官時去看他,教人道我趨時奉勢。”次日,帶同春兒徑到成都府,尋見文君。文君見了父親,拜道:“孩兒有不孝之罪,望爹爹饒恕!”員外道:“我兒,你想殺我!從前之話,更不須提了。如今且喜朝廷征召,正稱孩兒之心。我今日送春兒來伏侍,接你回家居住。我自差家僮往長安報與賢婿知道。”文君執意不肯。員外見女兒主意定了,乃將家財之半,分授女兒,於成都起建大宅,市買良田,僮仆三四百人。員外伴著女兒同住,等候女婿佳音。
再說司馬相如同天使至京師朝見,獻《上林賦》一篇。天子大喜,即拜為著作郎,待詔金馬門。近有巴蜀開通南夷諸道,用軍興法(戰時的法令製度)轉漕(轉運糧餉)繁冗,驚擾夷民。官裏聞知大怒,召相如議論此事,令作諭巴蜀之檄。官裏道:“此一事,欲待差官,非卿不可。”乃拜相如為中郎將,持節而往,令劍金牌,先斬後奏。相如謝恩,辭天子出朝,一路馳驛而行。到彼處,勸諭巴蜀已平,蠻夷清靜。不過半月,百姓安寧,衣錦還鄉。數日之間,已達成都府。本府官員迎接。到於新宅,文君出迎。相如道:“讀書不負人,今日果遂題橋之願。”文君道:“更有一喜,你丈人先到這裏迎接。”相如連聲:“不敢,不敢!”老員外出見,相如向前施禮。彼此相謝,排筵賀喜。自此遂為成都富室。有詩為證:“夜靜瑤台月正圓,清風淅瀝滿林巒。朱弦慢促相思調,不是知音不與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