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蘇雲自小攻書,學業淹貫,二十四歲,一舉登科,殿試二甲,除授浙江金華府蘭溪縣大尹,是為蘇知縣。攜妻鄭氏赴任途中遭遇徐能一夥,妻被奪,財被劫,丟失了上任文憑,流落他鄉教學,有官不能做,有家不得回。其時,鄭氏身懷六甲,得他人相助,脫離虎口,又被尼姑庵收留,迫於無奈隻能遺棄剛分娩之兒,等待機緣,以血沉冤。無獨有偶,這棄嬰卻被徐能收養,改名徐繼祖,撫養成人,金榜題名,名聲在外。“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幾經輾轉,徐繼祖巧斷當年之冤案,蘇知縣一家重團圓。本文構思巧妙,情節跌宕,通俗易懂。欲是罪惡的根源,貪欲使人喪失良心,做出傷天害理之事,害人終害己。
“早潮才罷晚潮來,一月周流六十回。不獨光陰朝複暮,杭州老去被潮催。”這四句詩,是唐朝白樂天杭州錢塘江看潮所作。話中說杭州府有一才子,姓李名宏,字敬之。此人胸藏錦繡,腹隱珠璣,奈時運未通,三科不第。時值深秋,心懷抑鬱,欲渡錢塘,往嚴州訪友。命童子收拾書囊行李,買舟而行。出江口,天已下午。李生推篷一看,果然秋江景致,更自非常。有宋朝蘇東坡《江神子》詞為證:“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蓉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煙斂雲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李生正看之間,隻見江口有一座小亭,匾曰“秋江亭”。舟人道:“這亭子上每日有遊人登覽,今日如何冷靜?”李生想道:“似我失意之人,正好乘著冷靜時去看一看。”叫:“家長(船家),與我移舟到秋江亭去。”舟人依命,將船放到亭邊,停橈穩纜。李生上岸,步進亭子。將那四麵窗槅(有格眼的窗。槅,gé)推開,倚欄而望,見山水相銜,江天一色。李生心喜,叫童子將卓椅拂淨,焚起一爐好香,取瑤琴橫於卓上,操了一回。曲終音止,舉眼見牆壁上多有留題,字跡不一。獨有一處連真帶草,其字甚大。李生起而觀之,乃是一首詞,名《西江月》,是說酒、色、財、氣四件的短處:“酒是燒身焇焰,色為割肉鋼刀。財多招忌損人苗,氣是無煙火藥。四件將來合就,相當不欠分毫。勸君莫戀最為高,才是修身正道。”李生看罷,笑道:“此詞未為確論,人生在世,酒色財氣四者脫離不得,若無酒,失了祭享宴會之禮;若無色,絕了夫妻子孫人事;若無財,天子庶人皆沒用度;若無氣,忠臣義士也盡委靡。我如今也作一詞與他解釋,有何不可。”當下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就在《西江月》背後,也帶草連真,和他一首:“三杯能和萬事,一醉善解千愁。陰陽和順喜相求,孤寡須知絕後。財乃潤家之寶,氣為造命之由。助人情性反為仇,持論何多差謬。”
李生寫罷,擲筆於卓上。見香煙未燼,方欲就坐,再撫一曲,忽然畫簷前一陣風起。善聚庭前草,能開水上萍,惟聞千樹吼,不見半分形。李生此時,不覺神思昏迷,伏幾而臥。朦朧中,但聞環佩之聲,異香滿室,有美女四人,一穿黃,一穿紅,一穿白,一穿黑,自外而入,向李生深深萬福。李生此時似夢非夢,便問:“四女何人?為何至此?”四女乃含笑則言:“妾姊妹四人,乃古來神女,遍遊人間,前日有詩人在此遊玩,作《西江月》一首,將妾等辱罵,使妾等羞愧無地。今日蒙先生也作《西江月》一首,與妾身解釋前冤,特來拜謝!”李生心中開悟,知是酒色財氣四者之精,全不畏懼,便道:“四位賢姐,各請通名。”四女各言詩一句,穿黃的道“杜康造下萬家春”,穿紅的道“一麵紅妝愛殺人”,穿白的道“生死窮通都屬我”,穿黑的道“氤氳(yīnyūn,形容煙或雲氣濃鬱)世界滿乾坤”。原來那黃衣女是酒,紅衣女是色,白衣女是財,黑衣女是氣。
李生心下了然,用手輕招四女:“你四人聽我分剖。香甜美味酒為先,美貌芳年色更鮮,財積千箱稱富貴,善調五氣是真仙。”四女大喜,拜謝道:“既承解釋,複勞褒獎,乞先生於吾姊妹四人之中,選擇一名無過之女,奉陪枕席,少效恩環。”李生搖手,連聲道:“不可,不可。小生有誌攀月中丹桂(立誌仕途,考取功名),無心戀野外閑花。請勿多言,恐虧行止。”四女笑道:“先生差矣。妾等乃巫山洛水之儔(chóu,同類,輩),非路柳牆花之比。漢司馬相如文章魁首,唐李衛公(李靖)開國元勳,一納文君(卓文君),一收紅拂(李靖之妻。原為隋朝權臣楊素的侍妓,常執紅拂立於楊素身旁,因此又被稱為紅拂妓、紅拂女),反作風流話柄,不聞取譏於後世。況佳期良會,錯過難逢,望先生三思。”李生到底是少年才子,心猿意馬,拿把不定,不免轉口道:“既賢姐們見愛,但不知那一位是無過之女?小生情願相留。”
言之未已,隻見那黃衣酒女急急移步上前道:“先生,妾乃無過之女。”李生道:“怎見賢姐無過?”酒女道:“妾亦有《西江月》一首:善助英雄壯膽,能添錦繡詩腸,神仙造下解愁方,雪月風花玩賞……”又道:“還有一句要緊言語,先生聽著:好色能生疾病,貪杯總是清狂。八仙醉倒紫雲鄉,不羨公侯卿相。”李生大笑道:“好個‘八仙醉倒紫雲鄉’,小生情願相留。”
方留酒女,隻見那紅衣色女向前,柳眉倒豎,星眼圓睜,道:“先生不要聽賤婢之言!賤人,我且問你:你隻講酒的好處就罷了,為何重己輕人,亂講好色的能生疾病?終不然三四歲孩兒害病,也從好色中來?你隻誇己的好處,卻不知己的不好處:平帝喪身因酒毒,江邊李白損其軀。勸君休飲無情水,醉後教人心意迷。”李生道:“有理。古人亡國喪身,皆酒之過,小生不敢相留。”隻見紅衣女妖妖嬈嬈的走近前來,道:“妾身乃是無過之女,也有《西江月》為證:每羨鴛鴦交頸,又看連理花開。無知花鳥動情懷,豈可人無歡愛。君子好逑淑女,佳人貪戀多才,紅羅帳裏兩和諧,一刻千金難買。”李生沉吟道:“真個‘一刻千金難買’。”
才欲留色女,那白衣女早已發怒罵道:“賤人,怎麼說‘千金難買’?終不然我到不如你?說起你的過處盡多:尾生(《莊子·盜蹠》:“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橋下水涓涓,吳國西施事可憐。貪戀花枝終有禍,好姻緣是惡姻緣。”李生道:“尾生喪身,夫差(姬夫差。春秋戰國時吳國末代國君,吳王闔閭之子)亡國,皆由於色,其過也不下於酒。請去!請去!”遂問白衣女:“你卻如何?”白衣女上前道:“收盡三才權柄,榮華富貴從生。縱教好善聖賢心,空手難施德行。有我人皆欽敬,無我到處相輕。休因閑氣鬥和爭,問我須知有命。”李生點頭道:“汝言有理,世間所敬者財也。我若有財,取科第如反掌耳。”
才動喜留之意,又見黑衣女粉臉生嗔,星眸帶怒,罵道:“你為何說‘休爭閑氣’?為人在世,沒了氣還好?我想著你:有財有勢是英雄,命若無時枉用功。昔日石崇因富死,銅山不助鄧通(為西漢文帝所寵幸,賜他銅山,準許他自行鑄錢。後景帝籍沒他全部家產,鄧通以致身無分文,寄食他家而死)窮。”李生搖首不語,心中暗想:“石崇因財取禍,鄧通空有錢山,不救其餓,財有何益?”便問氣女:“卿言雖則如此,但不知卿於平昔間處世何如?”黑衣女道:“像妾處世嗬:一自混元開辟,陰陽二字成功。含為元氣散為風,萬物得之萌動。但看生身六尺,喉間三寸流通。財和酒色盡包籠,無氣誰人享用?”
氣女說罷,李生還未及答,隻見酒色財三女齊聲來講:“先生休聽其言,我三人豈被賤婢包籠乎?且聽我數他過失:霸王自刎在烏江,有智周瑜命不長。多少陣前雄猛將,皆因爭氣一身亡。先生也不可相留!”李生躊躕思想:“呀!四女皆為有過之人。——四位賢姐,小生褥薄衾寒,不敢相留,都請回去。”四女此時互相埋怨,這個說:“先生留我,為何要你打短?”那個說:“先生愛我,為何要你爭先?”話不投機,一時間打罵起來,酒罵色,盜人骨髓;色罵酒,專惹非災;財罵氣,能傷肺腑;氣罵財,能損情懷。直打得酒女烏雲亂,色女寶髻歪,財女捶胸叫,氣女倒塵埃。一個個篷鬆鬢發遮粉臉,不整金蓮撒鳳鞋。四女打在一團,攪在一處。
李生暗想:“四女相爭,不過為我一人耳。”方欲向前勸解,被氣女用手一推:“先生閃開,待我打死這三個賤婢!”李生猛然一驚,衣袖拂著琴弦,當的一聲響,驚醒回來,擦磨睡眼,定睛看時,那見四女蹤跡?李生撫髀長歎:“我因關心太切,遂形於夢寐之間。據適間夢中所言,四者皆為有過,我為何又作這一首詞讚揚其美?使後人觀吾此詞,恣意於酒色,沉迷於財氣,我即為禍之魁首。如今欲要說他不好,難以悔筆,也罷,如今再題四句,等人酌量而行。”就在粉牆《西江月》之後,又揮一首:“飲酒不醉最為高,好色不亂乃英豪,無義之財君莫取,忍氣饒人禍自消。”
這段評語,雖說酒色財氣一般有過,細看起來,酒也有不會飲的,氣也有耐得的,無如財色二字害事。但是貪財好色的又免不得吃幾杯酒,免不得淘幾場氣,酒氣二者又總括在財色裏麵了。今日說一樁異聞,單為財色二字弄出天大的禍來。後來悲歡離合,做了錦片一場佳話,正是:說時驚破奸人膽,話出傷殘義士心。
卻說國初永樂年間,北直隸涿州,有個兄弟二人,姓蘇,其兄名雲,其弟名雨。父親早喪,單有母親張氏在堂。那蘇雲自小攻書,學業淹貫(深通廣曉),二十四歲上,一舉登科,殿試二甲,除授浙江金華府蘭溪縣大尹。蘇雲回家,住了數月,憑限已到,不免擇日起身赴任。蘇雲對夫人鄭氏說道:“我早登科甲,初任牧民,立心願為好官,此去止飲蘭溪一杯水。所有家財,盡數收拾,將十分之三留為母親供膳,其餘帶去任所使用。”當日拜別了老母,囑咐兄弟蘇雨:“好生侍養高堂(古代社會對父母的一種代稱),為兄的若不得罪於地方,到三年考滿,又得相見。”說罷,不覺慘然淚下。蘇雨道:“哥哥榮任是美事,家中自有兄弟支持,不必掛懷。前程萬裏,須自保重。”蘇雨又送了一程方別。蘇雲同夫人鄭氏,帶了蘇勝夫妻二人伏事,登途到張家灣地方。蘇勝稟道:“此去是水路,該用船隻,偶有順便回頭的官座,老爺坐去穩便。”蘇知縣道:“甚好。”原來坐船有個規矩,但是順便回家,不論客貨私貨,都裝載得滿滿的,卻去攬一位官人乘坐,借其名號,免他一路稅課,不要那官人的船錢,反出幾十兩銀子送他,為孝順之禮,謂之坐艙錢。蘇知縣是個老實的人,何曾曉得恁樣規矩,聞說不要他船錢,已自勾了,還想甚麼坐艙錢。那蘇勝私下得了他四五兩銀子酒錢,喜出望外,從旁攛掇。蘇知縣同家小下了官艙。一路都是下水,渡了黃河,過了揚州廣陵驛,將近儀真。因船是年遠的,又帶貨太重,發起漏來,滿船人都慌了。蘇知縣叫快快攏岸,一時間將家眷和行李都搬上岸來。隻因搬這一番,有分教蘇知縣全家受禍。正合著二句古語,道是:漫藏誨盜,冶容誨淫。
卻說儀真縣有個慣做私商的人,姓徐名能,在五壩上街居住。久攬山東王尚書府中一隻大客船,裝載客人,南來北往,每年納還船租銀兩。他合著一班水手,叫做趙三、翁鼻涕、楊辣嘴、範剝皮、沈胡子,這一班都不是個良善之輩。又有一房家人,叫做姚大。時常攬了載,約莫有些油水看得入眼時,半夜三更悄地將船移動,到僻靜去處,把客人謀害,劫了財帛。如此十餘年,徐能也做了些家事。這些夥計,一個個羹香飯熟,飽食暖衣,正所謂“為富不仁,為仁不富”。你道徐能是儀真縣人,如何卻攬山東王尚書府中的船隻?況且私商起家千金,自家難道打不起一隻船?是有個緣故,王尚書初任南京為官,曾在揚州娶了一位小奶奶,後來小奶奶父母卻移家於儀真居住,王尚書時常周給。後因路遙不便,打這隻船與他,教他賃租用度。船上豎的是山東王尚書府的水牌,下水時,就是徐能包攬去了。徐能因為做那私商的道路,到不好用自家的船,要借尚書府的名色,又有勢頭,人又不疑心他,所以一向不致敗露。
今日也是蘇知縣合當有事,恰好徐能的船空閑在家。徐能正在岸上尋主顧,聽說官船發漏,忙走來看,看見搬上許多箱籠囊篋,心中早有七分動火。結末又走個嬌嬌滴滴少年美貌的奶奶上來,徐能是個貪財好色的都頭,不覺心窩發癢,眼睛裏迸出火來。又見蘇勝搬運行李,料是仆人,在人叢中將蘇勝背後衣袂一扯。蘇勝回頭,徐能陪個笑臉問道:“是那裏去的老爺,莫非要換船麼?”蘇勝道:“家老爺是新科進士,選了蘭溪縣知縣,如今去到任,因船發了漏,權時上岸。若就有個好船換得,省得又落主人家。”徐能指著河裏道:“這山東王尚書府中水牌在上的,就是小人的船,新修整得好,又堅固又幹淨。慣走浙直水路,水手又都是得力的。今晚若下船時,明早祭了神福,等一陣順風,不幾日就吹到了。”蘇勝歡喜,便將這話稟知家主。蘇知縣叫蘇勝先去看了艙口,就議定了船錢,因家眷在上,不許搭載一人。徐能俱依允了。當下先秤了一半船錢,那一半直待到縣時找足。蘇知縣家眷行李重複移下了船。徐能慌忙去尋那一班不做好事的幫手,趙三等都齊了,隻有翁範二人不到。買了神福,正要開船,岸上又有一個漢子跳下船來道:“我也相幫你們去。”徐能看見,呆了半晌。原來徐能有一個兄弟,叫做徐用,班中都稱為徐大哥,徐二哥。真個是“有性善有性不善”,徐能慣做私商,徐用偏好善。但是徐用在船上,徐能要動手腳,往往被兄弟阻住,十遍到有八九遍做不成,所以今日徐能瞞了兄弟不去叫他。那徐用卻自有心,聽得說有個少年知縣換船到任,寫了哥子的船,又見哥哥去喚這一班如狼似虎的人,不對他說,心下有些疑惑,故意要來船上相幫。徐能卻怕兄弟阻擋他這番穩善的生意,心中嘿嘿不喜。正是:涇渭自分清共濁,薰蕕不混臭和香。
卻說蘇知縣臨欲開船,又見一個漢子趕將下來,心中到有些疑慮,隻道是趁船的,叫蘇勝:“你問那方才來的是甚麼人?”蘇勝去問了來,回複道:“船頭叫做徐能,方才來的叫做徐用,就是徐能的親弟。”蘇知縣想道:“這便是一家了。”是日開船,約有數裏,徐能就將船泊岸,說道:“風還不順,眾弟兄且吃神福酒。”徐能飲酒中間,隻推出恭上岸,招兄弟徐用對他說道:“我看蘇知縣行李沉重,不下千金,跟隨的又止一房家人,這場好買賣不可挫過,你卻不要阻擋我。”徐用道:“哥哥,此事斷然不可!他若任所回來,盈囊滿篋,必是貪贓所致,不義之財,取之無礙。如今方才赴任,不過家中帶來幾兩盤費,那有千金?況且少年科甲,也是天上一位星宿,哥哥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後來必然懊悔。”徐能道:“財采到不打緊,還有一事,好一個標致奶奶!你哥正死了嫂嫂,房中沒有個得意掌家的,這是天付姻緣,兄弟這番須作成做哥的則個。”徐用又道:“從來‘相女配夫’。既是奶奶,必然也是宦家之女,把他好夫好婦拆散了,強逼他成親,到底也不和順,此事一發不可。”這裏兄弟二人正在唧唧噥噥,船艄上趙三望見了,正不知他商議甚事,一跳跳上岸來。徐用見趙三上岸,洋洋的到走開了。趙三問徐能:“適才與二哥說甚麼?”徐能附耳述了一遍。趙三道:“既然二哥不從,到不要與他說了,隻消兄弟一人便與你完成其事。今夜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徐能大喜道:“不枉叫做趙一刀。”原來趙三為人粗暴,動不動自誇道:“我是一刀兩段的性子,不學那粘皮帶骨。”因此起個異名,叫做趙一刀。當下眾人飲酒散了,權時歇息。看看天晚,蘇知縣夫婦都睡了,約至一更時分,聞得船上起身,收拾篷索。叫蘇勝問時,說道:“江船全靠順風,趁這一夜風使去,明早便到南京了。老爺們睡穩莫要開口,等我自行。”那蘇知縣是北方人,不知水麵的勾當(事情;情況),聽得這話,就不問他了。
卻說徐能撐開船頭,見風已不順,正中其意,拽起滿篷,倒使轉向黃天蕩去。那黃天蕩是極野去處,船到蕩中,四望無際。姚大便去拋鐵錨,楊辣嘴把定頭艙門口,沈胡子守舵,趙三當先提著一口潑風刀,徐能手執板斧隨後,隻不叫徐用一人。卻說蘇勝打鋪睡在艙口,聽得有人推門進來,便從被窩裏鑽出頭向外張望,趙三看得真,一刀砍去,正劈著脖子,蘇勝隻叫得一聲“有賊”,又複一刀砍殺,拖出艙口,向水裏攛下去了。蘇勝的老婆和衣睡在那裏,聽得嚷,摸將出來,也被徐能一斧劈倒。姚大點起火把,照得艙中通亮。慌得蘇知縣雙膝跪下,叫道:“大王,行李分毫不要了,隻求饒命!”徐能道:“饒你不得!”舉斧照頂門砍下,卻被一人攔腰抱住道:“使不得!”卻便似:秋深逢赦至,病篤遇仙來。你道是誰?正是徐能的親弟徐用。曉得眾人動撣,不幹好事,走進艙來,卻好抱住了哥哥,扯在一邊,不容他動手。徐能道:“兄弟,今日騎虎之勢(指騎虎難下,比喻事情有了困難,但迫於形勢,不能中止),罷不得手了。”徐用道:“他中了一場進士,不曾做得一日官,今日劫了他財帛,占了他妻小,殺了他家人,又教他刀下身亡,也忒罪過。”徐能道:“兄弟,別事聽得你,這一件聽不得你,留了他便是禍根,我等性命難保,放了手!”徐用越抱得緊了,便道:“哥哥,既然放他不得,拋在湖中,也得個全屍而死。”徐能道:“便依了兄弟言語。”徐用道:“哥哥撇下手中凶器,兄弟方好放手。”徐能果然把板斧撇下,徐用放了手。徐能對蘇知縣道:“免便免你一斧,隻是鬆你不得。”便將棕纜捆做一團,如一隻餛飩相似,向水麵撲通的攛將下去,眼見得蘇知縣不活了。夫人鄭氏隻叫得苦,便欲跳水。徐能那裏容他,把艙門關閉,撥回船頭,將篷扯滿,又使轉來。原來江湖中除了頂頭大逆風,往來都使得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