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南宋建安年間,社會動蕩,家庭破碎,民不聊生。此文講了兩則奇巧的故事:一為“交互姻緣”,一為“雙鏡重圓”。陳州徐信與鄭州列俊卿在與各自妻子失散之後又與對方之妻重結伉儷,然而多年後偶遇,使原本都還惦記各自丈夫、妻子的他們又重新與原配在一起——此為巧“換”。範鰍兒身陷草寇不墜其誌,與其妻順哥離散後,雙方各執半塊寶鏡,期待重圓。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雙鏡重圓”故事巧妙而富有感情。所謂“無巧不成書”,同時作者也讚美了忠貞不渝的感情。

簾卷水西樓,一曲新腔唱打油。宿雨眠雲年少夢,休謳,且盡生前酒一甌。明日又登舟,卻指今宵是舊遊。同是他鄉淪落客,休愁。月子彎彎照幾州?

這首詞末句乃借用吳歌成語,吳歌雲:“月子彎彎照幾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散在他州。”此歌出自南宋建炎年間,述民間離亂之苦。隻為宣和失政,奸佞(jiānnìng,慣於用花言巧語諂媚的人)專權,延至靖康,金虜(lǔ)淩城,擄了徽欽二帝北去。康王泥馬渡江,棄了汴京(河南開封。簡稱汴,古稱“汴州”、“東京”、“大梁”),偏安一隅,改元建炎。其時東京一路百姓懼怕韃虜(dálǔ,舊時對北方少數民族的蔑稱),都跟隨車駕南渡。又被虜騎追趕,兵火之際,東逃西躲,不知拆散了幾多骨肉。往往父子夫妻終身不複相見。其中又有幾個散而複合的,民間把作新聞傳說。正是:劍氣分還合,荷珠碎複圓。萬般皆是命,半點盡由天。

話說陳州有一人姓徐名信,自小學得一身好武藝,娶妻崔氏,頗有容色。家道豐裕,夫妻二人正好過活。卻被金兵入寇,二帝北遷。徐信共崔氏商議,此地安身不牢,收拾細軟家財,打做兩個包裹,夫妻各背了一個,隨著眾百姓曉夜奔走。行至虞城,隻聽得背後喊聲振天,隻道韃虜追來,卻原來是南朝殺敗的潰兵。隻因武備久弛,軍無紀律,教他殺賊,一個個膽寒心駭,不戰自走;及至遇著平民,搶擄財帛子女,一般會揚威耀武。徐信雖然有三分本事,那潰兵如山而至,寡不敵眾,舍命奔走。但聞四野號哭之聲,回頭不見了崔氏。亂軍中無處尋覓,隻得前行。行了數日,歎了口氣,沒奈何,隻索罷了。行到睢(suī)陽,肚中饑渴,上一個村店,買些酒飯。原來離亂之時,店中也不比往昔,沒有酒賣了。就是飯,也不過是粗糲(lì)之物,又怕眾人搶奪,交了足錢,方才取出來與你充饑。徐信正在數錢,猛聽得有婦女悲泣之聲,事不關心,關心者亂。徐信且不數錢,急走出店來看,果見一婦人,單衣蓬首,露坐於地上。雖不是自己的老婆,年貌也相仿佛。徐信動了個惻隱之心,以己度人,道:“這婦人想也是遭難的。”不免上前問其來曆。婦人訴道:“奴家乃鄭州王氏,小字進奴。隨夫避兵,不意中途奔散,奴孤身被亂軍所掠。行了兩日一夜,到於此地,兩腳俱腫,寸步難移,賊徒剝取衣服,棄奴於此。衣單食缺,舉目無親,欲尋死路,故此悲泣耳。”徐信道:“我也在亂軍中不見了妻子,正是同病相憐了。身邊幸有盤纏,娘子不若權時在這店裏住幾日,將息貴體,等在下探問荊妻消耗(消息;音訊),就便訪取尊夫,不知娘子意下如何?”婦人收淚而謝道:“如此甚好。”徐信解開包裹,將幾件衣服與婦人穿了,同他在店中吃了些飯食,借半間房子,做一塊兒安頓。徐信殷殷勤勤,每日送茶送飯。婦人感其美意,料道尋夫訪妻,也是難事,今日一鰥(guān,無妻或者喪妻的人)一寡,亦是天緣,熱肉相湊,不容人不成就了。又過數日,婦人腳不痛了。徐信和他做了一對夫妻,上路直到建康。正值高宗天子南渡即位,改元建炎,出榜招軍,徐信去充了個軍校,就於建康城中居住。

日月如流,不覺是建炎三年。一日徐信同妻城外訪親回來,天色已晚,婦人口渴,徐信引到一個茶肆中吃茶。那肆中先有一個漢子坐下,見婦人入來,便立在一邊偷看那婦人,目不轉睛。婦人低眉下眼,那個在意,徐信甚以為怪。少頃,吃了茶,還了茶錢出門,那漢又遠遠相隨。比及(及至,等到)到家,那漢還站在門首,依依不去。徐信心頭火起,問道:“什麼人?如何窺覷人家的婦女!”那漢拱手謝罪道:“尊兄休怒,某(謙辭。相當於“我”)有一言奉詢。”徐信忿氣尚未息,答應道:“有什麼話就講罷!”那漢道:“尊兄倘不見責,權借一步,某有實情告訴。若還嗔怪,某不敢言。”徐信果然相隨,到一個僻靜巷裏。那漢臨欲開口,又似有難言之狀。徐信道:“我徐信也是個慷慨丈夫,有話不妨盡言。”那漢方才敢問道:“適才婦人是誰?”徐信道:“是荊妻。”那漢道:“娶過幾年了?”徐信道:“三年矣。”那漢道:“可是鄭州人,姓王小字進奴麼?”徐信大驚道:“足下何以知之?”那漢道:“此婦乃吾之妻也。因兵火失散,不意落於君手。”徐信聞言,甚跼蹐不安,將自己虞城失散,到睢陽村店遇見此婦始末,細細述了:“當時實是憐他孤身無倚,初不曉得是尊閫(kǔn,婦女,指妻室),如之奈何?”那漢道:“足下休疑,我已別娶渾家,舊日伉儷(kànglì,夫妻)之盟,不必再題。但倉忙拆開,未及一言分別,倘得暫會一麵,敘述悲苦,死亦無恨。”徐信亦覺心中淒慘,說道:“大丈夫腹心相照,何處不可通情,明日在舍下相候。足下既然別娶,可攜新閫同來,做個親戚,庶於鄰裏耳目不礙。”那漢歡喜拜謝。臨別,徐信問其姓名,那漢道:“吾乃鄭州列俊卿是也。”是夜,徐信先對王進奴述其緣由。進奴思想前夫恩義,暗暗偷淚,一夜不曾合眼。到天明,盥漱方畢,列俊卿夫婦二人到了。徐信出門相迎,見了俊卿之妻,彼此驚駭,各各慟哭。原來俊卿之妻,卻是徐信的渾家崔氏。自虞城失散,尋丈夫不著,卻隨個老嫗同至建康,解下隨身簪珥,賃房居住。三個月後,丈夫並無消息。老嫗說他終身不了,與他為媒,嫁與列俊卿。誰知今日一雙兩對,恰恰相逢,真個天緣湊巧,彼此各認舊日夫妻,相抱而哭。當下徐信遂與列俊卿八拜為交,置酒相待。至晚,將妻子兌轉,各還其舊。從此通家往來不絕,有詩為證:“夫換妻兮妻換夫,這場交易好糊塗。相逢總是天公巧,一笑燈前認故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