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有誌婦人,勝如男子。”曹可成原是大戶人家獨子,穿花眠柳,散漫用錢,交友不慎,龐大家業,毀於他手。趙春兒雖妓女出身,身份卑微,然而重情重義,有謀有斷,得曹可成贖身,脫離苦海。她未雨綢繆,將千金埋於地下以備不時之需。成婚之後,曹可成依舊大手大腳,坐吃山空。婚後十五年,春兒勤於紡織,辛苦勞作,自己縮衣減食,過著清貧的生活。經過十五年,曹可成終於改掉惡習,想要成就大業。此時,春兒用千金幫助丈夫,陪同丈夫參加科舉,求取功名。丈夫做官,她亦出謀劃策,後又勸其急流勇退,告老歸林,夫妻二人琴瑟相和,百年偕老。文章表現了作者對地位低下卻出淤泥而不染的剛強女性的讚賞。

東鄰昨夜報吳姬,一曲琵琶蕩客思。不是婦人偏可近,從來世上少男兒。

這四句詩是誇獎婦人的。自古道:“有誌婦人,勝如男子。”且如婦人中,隻有娼流最賤,其中出色的盡多。有一個梁夫人(即梁紅玉,宋朝著名抗金女英雄。她出身風塵,後結識韓世忠,感其恩義,以身相許),能於塵埃中識拔韓世忠。世忠自卒伍起為大將,與金兀朮(本名完顏宗弼,金太祖子,金大將,宋金對峙時期傑出的軍事家和政治家。兀朮,wùzhú)四太子相持於江上,梁夫人脫簪珥犒軍,親自執桴(fú,鼓槌),擂鼓助陣,大敗金人。後世忠封蘄(qí)王,退居西湖,與梁夫人諧老百年。又有一個李亞仙,他是長安名妓,有鄭元和公子嫖他,吊了稍(錢用完了),在悲田院做乞兒,大雪中唱蓮花落。亞仙聞唱,知是鄭郎之聲,收留在家,繡裹體,剔目勸讀,一舉成名,中了狀元,亞仙直封至一品夫人。這兩個是紅粉班頭,青樓出色:若與尋常男子比,好將巾幗換衣冠。

如今說一個妓家故事,雖比不得李亞仙、梁夫人恁般大才,卻也在千辛百苦中熬煉過來,助夫成家,有個小小結果,這也是千中選一。話說楊州府城外,有個地名,叫曹家莊。莊上曹太公是個大戶之家。院君已故,止生一位小官人,名曹可成。那小官人人材出眾,百事伶俐。隻有兩件事非其所長,一者不會讀書,二者不會作家。常言道:“獨子得惜。”因是個富家愛子,養驕了他;又且自小納粟入監(指納錢買監生的資格),出外都稱相公(舊時對男子的尊稱),一發縱蕩了。專一(專門)穿花街,串柳巷,吃風月酒,用脂粉錢,真個滿麵春風,揮金如土,人都喚他做“曹呆子”。太公知他浪費,禁約不住,隻不把錢與他用。他就瞞了父親,背地將田產各處抵借銀子。

那敗子借債,有幾般不便宜處:第一,折色短少,不能足數,遇狠心的,還要搭些貨物;第二,利錢最重;第三,利上起利,過了一年十個月,隻倒換一張文書,並不催取,誰知本重利多,便有銅鬥家計,不夠他盤算(揮霍);第四,居中的人還要扣些謝禮,他把中人就自看做一半債主,狐假虎威,需索不休;第五,寫借票時,隻揀上好美產,要他寫做抵頭,既寫之後,這產業就不許你賣與他人,及至準算與他,又要減你的價錢,準算過,便有幾兩贏餘,要他找絕,他又東扭西捍,朝三暮四,沒有得爽利與你。有此五件不便宜處,所以往往破家。為尊長的隻管拿住兩頭不放,卻不知中間都替別人家發財去了。十分家當,實在沒用得五分。這也是隻顧生前,不顧死後。左右把與他敗的,到不如自眼裏看他結末了,也得明白。明識兒孫是下流,故將鎖鑰用心收。兒孫自有兒孫算,枉與兒孫作馬牛。

閑話休敘。卻說本地有個名妓,叫做趙春兒,是趙大媽的女兒。真個花嬌月豔,玉潤珠明,專接富商巨室,賺大主錢財。曹可成一見,就看上了,一住整月,在他家撒漫(沒有約束,任意)使錢。兩下如膠似漆,一個願討,一人願嫁,神前罰願,燈下設盟。爭奈父親在堂,不敢娶他入門。那妓者見可成是慷慨之士,要他贖身。原來妓家有這個規矩:初次破瓜的,叫做梳櫳孤老。若替他把身價還了鴇兒,由他自在接客,無拘無管,這叫做贖身孤老。但是贖身孤老要歇時,別的客隻索讓他,十夜五夜,不論宿錢,後來若要娶他進門,別不費財禮。又有這許多脾胃處。曹可成要與春兒贖身,大媽索要五百兩,分文不肯少。可成各處設法,尚未到手。忽一日,聞得父親喚銀匠在家傾成許多元寶,未見出笏。用心體訪,曉得藏在臥房床背後複壁之內,用帳子掩著。可成覷個空,踅進房去,偷了幾個出來。又怕父親查檢,照樣做成貫鉛的假元寶,一個換一個,大模大樣的,與春兒贖了身,又置辦衣飾之類。以後但是要用,就將假銀換出真銀,多多少少都放在春兒處,憑他使費,並不檢查。真個來得易,去得易,日漸日深,換個行雲流水,也不曾計個數日是幾錠幾兩。春兒見他撒漫,隻道家中有餘,亦不知此銀來曆。

忽一日,太公病篤(病重。篤,dǔ),喚可成夫婦到床頭叮囑道:“我兒,你今三十餘歲,也不為年少了。‘敗子回頭便作家!’你如今莫去花柳遊蕩,收心守分。我家當之外,還有些本錢,又沒第二個兄弟分受,盡夠你夫妻受用。”遂指床背後說道:“你揭開帳子,有一層複壁,裏麵藏著元寶一百個,共五千兩。這是我一生的精神。向因你務外,不對你說,如今交付你夫妻之手,置些產業,傳與子孫,莫要又浪費了!”又對媳婦道:“娘子,你夫妻是一世之事,莫要冷眼相看,須將好言諫勸丈夫,同心合膽,共做人家。我九泉之下,也得瞑目。”說罷,須臾死了。可成哭了一場,少不得安排殯葬之事。暗想複壁內,正不知還存得多少真銀?當下搬將出來,鋪滿一地,看時,都是貫鉛的假貨,整整的數了九十九個,剛剩得一個真的。五千兩花銀,費過了四千九百五十兩。可成良心頓萌,早知這東西始終還是我的,何須性急!如今大事在身,空手無措,反欠下許多債負,懊悔無及,對著假錠放聲大哭。渾家勸道:“你平日務外,既往不咎,如今現放著許多銀子,不理正事,隻管哭做甚麼?”可成將假錠偷換之事,對渾家敘了一遍。渾家平昔間為老公務外,諫勸不從,氣得有病在身。今日哀苦之中,又聞了這個消息,如何不惱,登時手足俱冷。扶回房中,上了床,不彀(gòu,同“夠”)數日,也死了。這的是: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可成連遭二喪,痛苦無極,勉力支持。過了七七四十九日,各債主都來算帳,把曹家莊祖業田房,盡行盤算去了。因出房與人,上緊出殯。此時孤身無靠,權退在墳堂屋內安身。不在話下。

且說趙春兒久不見可成來家,心中思念。聞得家中有父喪,又渾家為假錠事氣死了,恐怕七嘴八張,不敢去吊問。後來曉得他房產都費了,搬在墳堂屋裏安身,甚是淒慘,寄信去請他來。可成無顏相見,回了幾次。連連來請,隻得含羞而往。春兒一見,抱頭大哭,道:“妾之此身,乃君身也。幸妾尚有餘資可以相濟,有急何不告我!”乃治酒相款,是夜留宿。明早,取白金百兩,贈與可成,囑付他拿回家省吃省用:“缺少時,再來對我說。”可成得了銀子,頓忘苦楚,迷戀春兒,不肯起身。就將銀子買酒買肉,請舊日一班閑漢同吃。春兒初次不好阻他,到第二次,就將好言苦勸,說:“這班閑漢,有損無益。當初你一家人家,都是這班人壞了。如今再不可近他了,我勸你回去是好話。且待三年服滿之後,還有事與你商議。”一連勸了幾次。可成還是敗落財主的性子,疑心春兒厭薄他,忿然而去。春兒放心不下,悄地教人打聽他,雖然不去跳槽(本是青樓語,指嫖客丟棄原來的妓女另結新歡),依舊大吃大用。春兒暗想,他受苦不透,還不知稼穡(jià·sè,播種和收獲,泛指農業勞動。這裏借指生活艱辛)艱難,且由他磨煉去。過了數日,可成盤纏竭了,有一頓,沒一頓,卻不伏氣去告求春兒。春兒心上雖念他,也不去惹他上門了。約莫十分艱難,又教人送些柴米之類,小小周濟他,隻是不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