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小說總是開始得非常直接,《變形記》是直截了當的開頭:“一天早晨,格裏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另一篇小說《老光棍布魯姆費爾德》也是這樣很直接的開頭:“一天晚上,布魯姆菲爾德,一個上了年歲的單身漢,上樓到他的寓所去。”這個開頭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卻一筆拉出了一個世界,把一個彎腰弓背不斷向上爬的老男人形象全方位地勾勒出來。
卡夫卡的小說讀來略顯枯燥,語言變化不大(有人認為是翻譯的問題,但我認為不是),他是那種平淡的、不動聲色的敘述,我認為他的小說並不像有的人說的那樣是晦澀難懂的,恰恰相反,卡夫卡小說很少故弄玄虛,他寫的都是一些生活中作為一個人可以感覺得到的東西。以這篇《老光棍布魯姆費爾德》為例,這個老光棍在晚上上樓,他感到孤獨,於是他想到了狗,想到他朋友的一條狗是如何如何跟主人親近,“隻要有一會兒工夫沒看見它的主人,再見到他時它便會立刻大聲汪汪叫著迎接他,顯然他是以此來表示重新見到它的主人、這位特殊的恩人時的喜悅。”但是他很快又想到了養狗的諸多壞處,它會把房間弄髒,會把跳蚤之類的東西帶進屋裏來,他越想就越感到這事的嚴重性,直至想到了“把他的那間舒適的房間讓給那隻狗、自己再另找一間的時刻也就不遠了”。
狗還沒有養,種種惱人的問題已經接踵而來了。他想到這隻狗有朝一日會變得衰老,“於是有那麼一天,你一看到那對淚汪汪的狗眼,便會顧影自憐,想到自己也老了,所以他寧願忍受孤獨,也不願受到一條老狗的連累,他想像著那條老狗的喘氣聲比自己還要粗,這樣呼哧呼哧地、艱難地在他身邊往上爬,活脫脫就是在自己身邊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卡夫卡小說的主人公在想完狗之後立刻聽到狗的聲音,在他掏出鑰匙開門的時候聽到自己屋裏有動靜:那是兩個不知從哪兒來的、莫名其妙的小賽璐珞球弄出來的聲音。對正常人來說多這兩個小球似乎沒什麼大不了的,因為他們的注意力被其他事情分散了,而對於一個孤獨的老光棍來說,這是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他的注意力全被吸引過去,他盯著它看,在心裏麵自言自語地跟它說話,甚至跟它較量,動起手來捉住它,他要把它看個仔細,弄個明白,因為它打破了他生活原有的寧靜,還因為它來路不明。
“來路不明”使得卡夫卡的小說變得“晦澀”而又充滿寓意。那兩隻球看上去就像兩隻有頭腦有思維並且長手長腳的人,如果你捉它,它會有意逃避,如果你捉住其中一個,另一個就會跳起來去撞擊你的手背。這些行為都不像小球而像人的行為,卡夫卡筆下的兩個小球就像兩個機靈鬼怪的小人兒,它們蹦跳著,表演著,試圖使一個寂寞的老單身漢高興起來,可它們不僅沒有使他愉快,反而讓這個多疑的人變得惶恐不安,心頭好像平添了一份堵心的事,而且它就橫亙在主人公的喉嚨口,時時刻刻奇癢難忍。
卡夫卡的小說讀來雖平板枯燥,卻使人有種在平板中見凸起的怪異感,仿佛人的某根緊張神經被挑起,而其他的神經都處於休眠狀態,那根被挑起的神經就像一根清晰可見的紅線,我們在上麵讀到了種種密碼與隱喻。每個人從這根紅線上讀到的密碼是不同的,甚至可能讀出差異很大的含義。這根凸起的神經緊拉住我們這些閱讀者的神經,讓我們在平淡當中明顯地感到不安、煩躁、焦慮,我們一遍遍地為那些不起眼的小事操著心,我們總以為這事那事就要發生了(其實什麼事也沒有)。
“夜裏他無數次被驚醒,誤以為有人敲門,他也肯定知道沒有人敲門;誰願意半夜三更來敲門,敲他的門,敲一個孤獨的光棍的門呢”。明明知道不會發生的事,卻不斷地被它困擾著,這就是現代人的困境。
這是一篇沒寫完的小說,小說的後半部分由家裏轉到了主人公受雇的內衣廠。他的辦公室空間狹小,連張椅子都放不下,有無處容身之感,然而他卻承擔著大量的工作。“他幹著繁重的工作”,“業務日益發達興旺,所有各科室都相應地擴大了,隻有他布魯姆費爾德的科一直被遺忘了”。這篇小說通篇隻有兩個場景:家裏和辦公室,人被擠壓得扁扁的,煩事一大堆,處處都不合老光棍的心意,是周圍的環境病態還是老光棍的心理畸態,他對上司不滿,對實習生不滿,對傭人不滿,甚至對傭人的孩子都煩到了極點(別人沒招他也沒惹他),“布魯姆費爾德不理解,像女傭人那樣的人怎麼會在世界上生長、繁殖開來的。”
孤僻憂鬱是主人公貫穿始終的性格特征,他的內心很難恢複平靜,他總是因為什麼事在內心深處嘀嘀咕咕,這種噪音般的聲音穿透小說本身來到我們耳邊,不停地喧囂、鳴叫,這便是高度發達的現代社會對人的異化,人類將變得越來越孤獨,無處訴說,自言自語,真正的噪音來自身體內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