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篇:善始善終(2)(3 / 3)

(六)

今晚不能睡,和母親及幾個大嬸擠在父親走的房間,看她們整理父親的衣物,凡是棉的淨色的都剪掉紐扣,放在一邊,早上得用。我看著看前,眼就迷糊,撐不住,就把頭搭在另一椅子後背眯會。總覺腿酸,想伸直卻伸不直,怎擺都不舒服,盡管如此,我還是睡著了。朦朧中,依稀燈光中,感覺滿屋的人影晃動,有雜亂的言語,似曾熟悉。

兒時那點依稀的久違的記憶重現。很小的時候,當家裏發生紅白喜事的時,奶奶,伯伯嬸嬸們也會這樣圍坐一起,哭得哭,笑得笑,鬧得鬧,也是通宵不睡。奶奶病危時曾放不下淚兒和小弟,一直不肯咽氣,堂兄幾次下山找我,都找不到,最後急得用斧子向自己額頭砍下去,雖然命是保住了,但以後也變得瘋瘋癲癲,最後就和父輩們一同失去了音訊。父親去世時,我剛好懷著兒子,不能親自為他送終,母親是基督徒,就按教的禮儀送他,雖也很熱鬧,卻是淚兒人生最大的遺憾。關於老公的父親,孩子的爺爺,盡管我心裏惦記漂流他鄉的母親,但母親一直要我不要管她,一定要好好地給老人送終。要遵循鄉規,她一直堅持不讓我受洗,也是因為她知道老公家的習俗,不想因此破壞我們夫妻間的感情。

一陣震耳欲聾的大炮炸醒了我,原來給父親準備的漆黑棺木到了。在幾十人分工合作下,擺在了大廳。姐妹們都哭了,大嫂又開始哭唱。不知為何,此時的我連一滴淚都擠不出。有個好心的嬸嬸把我拉到一邊:你哭幾聲啊,這樣,對你和孩子有好處的。兒子緊緊挨著我,眼紅紅的,濕濕的,唯獨我,眼打量周圍一切,感覺是那麼地陌生,覺得自己像個木偶,被人牽拉著,又似乎在看一場戲,所有的人包括睡在冰棺中的父親全是演員,我是唯一的觀眾。

他們將父親從冰棺移到木棺中,將準備好的衣服紮在父親身邊,父親的眼沒完全閉攏,妹夫用手不停地往下抹,都沒用。

到蓋棺的時候,妹夫又一聲喊;孝子啊,趕快上前看最後一眼了,再不看就永遠看不到了。我拉著兒子和妹妹趴在棺木上看父親最後一眼,當我發現父親的眼仍有些睜的時候,不知為何,再也忍不住心裏的激動,一種情感如洪流瀉下,我終於哭了出來,我不是哭給眾人看,我是哭的父親,哭的自己,哭的那些所有逝去的親人們。我哭道;爸,你走好,葉寶寶還小,不懂事,不肯為你上最後一道香,請你原諒啊!爸,你放心地走吧,媳婦一定好好撐起這個家,一定好好地帶好孩子,你放心地走吧!這是父親一直要我做的承諾,是我考慮再三,一直猶豫不決的對死人的一種承諾。因為父親,他一直是家的主心骨,雖說不好話,但每逢家裏有什麼意見不統一的事時,他總是用行動支持淚兒,維護淚兒。我繼續哭道;爸,雖然我不是你親身的女兒,但你給了媳婦最深最無私的愛,媳婦對不住你,這麼多年,讓你受苦了!你慢慢走,放心走啊,媳婦一定在家等你回來啊……在心裏我哭泣:爸,媳婦的心好亂啊,不知以後如何做,才能把這個家好好撐下去。可是,你放心,不管如何,不管遇到多大的事,我都會堅持,寬容,撐到最後。我和妹妹同時看見父親的眼猛地睜開,然後終於安祥地閉上眼,心滿意足地上路了。

此時的樂隊圍鼓,鞭炮,道士的唱和都壓不過我的驚天泣鬼神嚎啕。眾人抬著棺簇擁著棺木擁出靈堂,身後有兩人有稻草紮的東西往外掃。一直走到車路邊,我牽著跟我哭得一樣傷心的兒子的手,撲通跪在父親靈柩前。天未亮,星星點點,月光彎彎。看所有的人熙熙攘攘,忙碌地走來走去,我的心下沉下沉,一直沉到誰也看不到的地方,暗自悲傷。這就是所謂的人生,人生不過如此,生也好,死也好,不過如此,什麼名利,金錢,地位,名份,感情,原來都不過如此。父親,你還執著麼?你為什麼如此執著地要媳婦做這麼一個承諾,為什麼要用這承諾來圈住媳婦,拴住媳婦的人,媳婦的心?你為什麼不放開我,讓我掙脫世俗的牢獄,做個無牽無掛,清淨自在的人啊!想著想著,我又哭了起來。我擔得責任還不重嗎?為什麼你還要增加兒媳的負擔呢?從小到大,父親,祖輩們給我壓力就夠重了。他們把一個宗族的最後的希望全壓在我身上,然後連袂而去,獨獨剩下我和小弟,這麼多年,我受了多少苦,多少委曲,多少磨難,多少心誌的錘煉,才勉強有了今天,而父親,你現又撒手而去,又將這一大家拋給我,我還要受多少,忍受多少,才能像你們一樣撒手而去呢?

人生啊,苦啊!道士的哼唱我總算聽懂了。苦啊,苦啊!人生是悲劇啊!為什麼這麼多人還要為此瞎爭瞎鬧瞎折騰啊!為什麼就算變成了鬼,也放不下啊!生生世世,輪回循環的人世間的人啊,苦啊,苦啊,要怎麼做才能徹底擺脫?悲啊,悲啊,眾生皆可悲啊!我也想像父親他們那樣化做一股輕煙,漂浮在人的頭上,看活著的人演出一幕又一幕地悲喜劇。我更想越過父輩的靈魂,上升上升,上升到最高雲端,看世間陰間所有人鬼上演的一切一切,亙古不變的悲喜劇。

父親在村裏人的簇擁下,樂隊地伴奏,鞭炮轟炸下緩緩地走了,我跪在原地,忘了哭,忘了痛,忘了自己,忘了一切一切,一切一切都遠離了我,身邊的人,景變得好陌生,孤獨突然而襲,寂寞寂靜寂寥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