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北平詩(1 / 1)

朱自清

——《北望集》序

離開北平上六年了,朋友們談天老愛說到北平這個那個的,可是自個兒總不得閑好好的想北平一回。今天下午讀了馬君玠先生這本詩集,不由的悠然想起來了。這一下午自己幾乎忘了是在什麼地方,跟著馬先生的詩,朦朦朧朧的好像已經在北平的這兒那兒,過著前些年的日了,那些紅牆黃瓦的宮苑帶著人到畫裏去,夢裏去。那兒黯淡,幽寂,可是自己融化在那黯淡和幽寂裏,仿佛無邊無際的大。北平也真大:

長城是衣領,圍護在蒼白的頰邊,

永定河是一條繡花帶子,在它腰際蜿蜒。

(《行軍吟》之五)

城圈兒大,可是城圈兒外更大:那圓明園,那頤和園,可不都在城圈兒外?東西長安街夠大的。可是那些小胡同也夠大的:

巷內

有賣硬麵餑餑的,

跟隨著一曲胡琴,

踱過熟習的深巷。

(《秋興》之八)

久住在北平的人便知道這是另一個天地,自己也會融化在裏頭的。——北平的大尤其在天高氣爽的秋季和人蹤稀少的深夜;這巷內其實是無邊無際的靜。馬先生和我都曾是清華園的住客,他也帶著我到了那兒:

路邊的草長得高與人齊,

遮沒年年開了又謝的百合花。

屋子裏生長著灰綠色的黴,有誰坐在,

圈椅裏度曲,看簾外的疏雨濕丁香。

(《清華園》)

這一下午,我算是在北平過的;其實是在馬先生的詩裏過的。

從前也讀過馬先生一些詩。他能夠在日常的小事物上分出層層的光影。頭發一般細的心思和暗泉一般澀的節奏帶著人穿透事物的外層到深處去,那兒所見所聞都是新鮮而不平常的。他有興趣向平常的事物裏發見那不平常的。這不是頹廢,也不是厭倦;說是寂寞倒有點兒,可是這是一個現代人對於寂寞的吟味。他似乎最賞愛秋天,雨天,黃昏與夜,從平淡和幽靜裏發見甜與香。那帶點文言調子的詩行多少引著人離開現實,可是那些詩行還能有足夠的彈性鑽進現實的裏層去。不過這究竟隻在人生的一角上,而且我們隻看見馬先生一個人;詩裏倒並不缺乏溫暖,不過他到底太寂寞了。

這本集子便不同了,抗戰是我們的生死關頭,一個敏感的詩人怎麼會不焦慮著呢?這本詩其實大部分是抗戰的記錄。馬先生寫著淪陷後的北平;出現在他詩裏的有遊擊隊,敵兵,苦難的民眾,醉生夢死的漢奸。他寫著我們的大後方;出現在他詩裏的有英勇的戰士,英勇的工人,英勇的民眾。而淪陷後的北平是他親見親聞的,他更給我們許多生動的細節;《走》那篇長詩裏安排的這種細節最多。他這樣想網羅全中國和全中國的人到他的詩裏去。但他不是個大聲疾呼的人,他隻能平淡的寫出他所見所聞所想的。平淡裏有著我們所共有而分擔著的苦痛和希望。平淡的語言卻不至於將我們壓住;讓我們有機會想起整套的背景,不死釘在一點一線一麵上。北平在他筆下隻是抗戰的一張幕,可是這張幕上有些處細描細畫,這就勾起了我們一番追憶。可是我還是跟著他的詩回到抗戰的大後方來了。大聲疾呼,我們現在似乎並不缺乏,缺乏的正是平淡的歌詠;因為我們已經到了該多想想的時候了。馬先生現在也該不再那麼寂寞了罷?

194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