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聽了這話,就把辦學校,辦雜誌,設什麼研究會,提獎學金,各門都猜了一次,而主人翁依然說不是。西門德搖頭笑道:“那我就猜不到了,也許陸先生有一個極切實極偉大的計劃。”陸先生吸著煙笑道;“我這是個冷門寶,果然是人家猜不著的。我想自抗戰以來,內地的西文書,已經很難得來,偶然由飛機飛進幾本,得著的人,都把它當為奇貨,認得外國字的人,自然已很難吸受西洋的新文化,不認得外國字的人,如今根本無譯文可讀。因之我想到香港去運一批西書進來,無論是科學的,或文藝的,隻要是新鮮書,都給它運了進來。我可以拿出一筆錢來,請幾位中西文精通的朋友,分著部門輕重,全給它翻譯出版。”西門德拍著手道:“妙極了,這實在是一場大功德。不過這件事,要費很大的人力物力,那功效還不是立刻表現出來的。”陸先生對於這句話,不但表示惋惜,好像還是感到搔著癢處,將手在茶幾沿上輕輕的拍了一下道:“這話說得正對。這就是蠢才幹的事了。世界上若沒有這些蠢才,什麼禮義廉恥,都不成了廢話了嗎?我是個蠢才,我也想起了你這個蠢才,我想托你到香港去一趟,把好書分批的搜羅了回來。”西門德沉吟道:“這件事我是極端願意辦。不過要譯書不專定哪一門,有科學,有文化,有哲學,有一切不勝枚舉的部門。一個人知識有限,哪裏去選擇許多西書?”主人看看客人的顏色倒不像是堅決的推諉,端起咖啡杯子骨都喝了一口,便道:“在香港的朋友,你還會少嗎?你可以請他們去推薦。”西門德想了一想,笑道:“好的,假如我目前預定的兩件事,可以推得開來,我就替陸先生去走一趟,請你給我三天的時間去考量。”
陸神洲吸著雪茄,臉上不住的發著微笑,然後將頭點了兩點笑道。“我雖是蠢才,但我常常蠢進來,卻不蠢出去。我陸神洲是人家所謂資本家,在人家看來是錢多得發癢,要作一點文化事業來傳名。可是博士並非資本家,我能教你賠下老本來和我幹文化事業嗎?”說著,身子向前湊了一湊,低聲笑道:“我不能光請你作精神上的事業,我也要請你作點物質上的事業。我有三部到五部車子,可以直放廣州灣,大概運十噸貨進來,是沒有問題的。但不管是五部車子,或三部車子,我準備讓出百分之二十的噸位出來,由你運貨。你愛運什麼就運什麼,我不管。不過附帶要聲明一句,這條路上有點危險性,不如航運那樣安全,假使運氣不好,可能帶進來的幾車貨,要損失一大部分的。”西門德笑著還沒有來得及答複,陸先生又接著道:“這個用不著你介懷,我也替你想了。你在香港,可以支用我一筆外彙,把東西帶到了重慶,把本錢賣出來了,你就歸還我。萬一出了危險,這損失是我的,與你無幹。要不然,為了我的事,讓你蝕了大本,那更是不成話了。”博士哈哈的笑道:“這簡直是不花錢的買賣了。這樣的生意,若還不做,那豈非頭等傻瓜?”陸先生道:“那麼,博士不再有什麼考慮了?”西門德聽了這句話,想起自己前五分鍾的態度,便笑道:“考慮當然不能立刻就消除。但是陸先生給予這樣優厚的條件,是什麼人也不能無動於衷的。明天來不及,後天我親自來答複。陸先生是不是還要我擬一個計劃書?下次我來拜訪就可以把這計劃書奉呈。”
陸先生眯了眼睛,向他笑著道:“你不是說,還要考量三天嗎?”西門德看他那樣子,頗帶有三分譏諷的意味,本來是自己態度轉變得太快,卻也難怪人家的嘲笑。但是這個姓陸的高興時,揮霍起來真有幾分傻勁。他忽然有這個譯書的念頭,決不是偶然,恐怕在政治地位發展上有什麼企圖,所許的那些條件,決不會假。這樣想了,博士便笑道:“我實說了吧。陸先生給予我的條件太優厚了,予心動矣。所說的要考慮的兩件事,叫我立刻下了決心把他犧牲。何況我們究竟是四才子中的第三才子,多少有點蠢意。譯書究是一件蠢事,頗合著蠢才的口味,不能不讓人舍彼就此。那麼,我為什麼不一口就答應了呢?這裏還有點下情,原來曾和太太有約,下次若去仰光,一定帶了她同去,現在改為去香港,不知她的意思如何,所以必須問她一句。”陸先生且不答複他的話,伸出手來隔著茶幾,緊緊地和他握了一握,笑道t“博士,你這些話十分痛快。我完全相信,假使太太願意丟下仰光去香港的話,飛機票子一張,也由我代買,不成問題。倒不為了那幾個錢,乃是我去代買票子,比你們買要容易得多。這又是個優厚的條件呀。”
西門德看他始終是高興的樣子,料著必是他說的“祿亦弗及”的情形下,有點祿已可及了。便笑道:“陸先生既然認為我是很痛快的了,我也無須多說,隔明日一天,後天上午我再來答複。”主人笑道:“那聽便,好在這並不是一件過分爭取時間的事。我今天早上無事,坐著擺擺吧。若要吃點心,家裏還現成。”
西門德既是要答應去香港,自是要和主人多談一陣,在主人的言語中,才曉得主人有作次長的希望,而且這個消息就是昨天晚上肯定了的。可是陸先生的次長資格,已獲得有三年之久,幾次有實現的機會,他都拒絕了。他以為不幹則已,要幹就是部長,這副字號的事情,抓不著權,發揮不了他的才情,他不屑於幹。不想如此堅持了三年之久,不但沒有絲毫進展的象征,而且和政治舞台竟是慢慢的疏遠了。這樣下去,那是很危險的,可能變為純粹在野的人物。他既不便向人家表示,我現在願意幹次長了,人家不是他肚子裏的蛔蟲,也不知道他已軟化,所以始終無法打破這個僵局。於是這無可解除的苦悶,隻有一味的去發牢騷。到了最近期間,有人征問他可否出山,先試試副字號,他聽了甚是高興。但一來怕消息不十分準確,二來也未便立刻就表示轉圜,隻許有了機會再考慮。昨天晚上送來的消息就更好了,那是說這個副字號,不是無事可做的,將在他的本職之外,另兼一個獨立的機關。若是陸先生不再考慮的話,一星期之內就可發表。他這就覺得於麵子上既說得過去,和他的意味也十分相合,就答應不再考慮。這一高興之下,對任件事情都有興趣,甚至感到這一天的天氣都特別好。
對於西門博士這個譯書的約會,本是早有此意的,但原來還不失發牢騷的意味,要另作點事,向知識分子取一條聯絡的路線,以壯壯在野者的身份。現在倒變成了一種業餘的舉動。凡人業餘所幹的事,往往是比正當工作還幹得有趣的,如學生打球,公私團體職員玩票,就是一個證明。西門德和他談上兩小時話,並未向他作什麼刺探消息的企圖,主人卻是情不自禁地把這個消息陸續的泄漏了。博士知道了他這種情景,用心理學家合理的推測,料定他所許的條件,一點也不會假,這日上午,就帶了十分的興致過江。回家去,亞英還是在這裏等著,一見他把穿西服的胸脯挺起,滿臉都是紅光,這就知道消息甚好。站起身來相迎,僅僅是作了一個開口的樣子,博士將手杖放下,左手揭了帽,右手搔著頭發,笑道:“很有趣,很有趣。今天我聽到一篇四才子的妙論。”
西門太太昕了他的聲音,自裏麵屋子迎到客室裏來,望了他道:“你又是找你那些老同行擺龍門陣去了。你還有工夫去和人家研究小說。”博士且不答複她這話,在沙發椅子上坐下去,兩腳伸著笑道:“太太,你有意思到香港去一趟嗎?她覺得這話有點突然而來,問道:你不是說和人家研究四才子嗎?”博士笑道:“這和四才子正是一件事,請坐請坐,我們好好的研究研究。”於是他讓著太太和客人坐了,把今日陸先生所談的話,重述了一遍。西門太太臉上的笑容,隨了博士的談話繼續增長,博士說完,她將手連拍著椅靠道:“我決定去,我決定去。這幾年在重慶,實在住得膩了。我們什麼時候動身?”博士笑道:“事情也不是那樣簡單,說去就走。”她道:“這還要辦什麼出境手續嗎?既不用得你籌川資,還不用得你買飛機票。”博士道:“我們要走,第一,這個家我們也得安頓一下。這還是小事。第二,人家允許讓百分之二十的噸位來讓我們運貨。我們總也要有個計劃,運些什麼東西進來。我們自不能同貨車繞廣州灣回來,假如我們後回來……”她搖搖頭,攔著道;“一切用不著。由香港坐飛機回重慶,幾個鍾點的事,還怕追不上貨車嗎?家不用得安頓,一把鎖就交代了。人家出錢,你買貨,有什麼不會?重慶需要什麼,你就運什麼進來,我就能和你計劃。”亞英坐在旁邊原沒有插嘴的機會,隻是靜靜的聽下去,聽到這裏,他就不覺嗤的一聲笑了。
西門太太望了他笑道:“你笑什麼?我這些話不是實情嗎?”西門德笑道:“人家笑你這顆心,已飛到香港去了。”她道:“在重慶的人,誰不願意去香港?他姓區的也是人,他就願意在重慶過苦日子逃警報,不願意到世外桃源裏去享福,那除非真是個蠢才。”亞英笑道:“師母,我的意思,博士沒有猜著。不是那個說法。重慶的霧季,沒有太陽,總是讓人摸不著什麼時候,頗是討厭。現在該是吃午飯的時候了吧。”她“哦喲”了一聲,站起來笑道:飯大概早就預備好了,我去叫他們開飯。老德你怎麼也不提一聲?博士看著亞英將兩手互搓一陣,笑道:“人同此心,可以白逛一趟香港,還有個不興奮的嗎?興奮也就忘了吃飯。假使現在黃小姐突然在我家出現,亞英他要記得吃飯,我就把複姓改成單姓。”亞英笑道;“這種起誓,不怎麼有趣。若照博士的說法,應該說是我就成了第一才子。”
西門夫婦聽了這話不禁大笑,正有一句話要說,隻聽得樓下有女人的聲音叫道:“在這裏,在這裏,你老人家放心吧。”這幾句話自是突然,引得大家都走向到樓廊上,向下麵看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