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下午,卻是亞英亞傑兄弟兩個雙雙的來到。西門太太一見就笑道:“我有好消息告訴你們,連車子帶貨都有人接受了。現在我們就是等飛機票了。亞傑呢,這樣辛苦一趟,我們自然會酬報你。你那個朱小姐到處打聽著你,你們見了麵沒有?現在你發了財,可以訂婚了。亞英呢,假如高興的話,那陸先生辦的貨,就請你到廣州灣去接運進來。如果我們在香港碰到了青萍,一定想法給你拉攏。”亞英聽了微笑道:“師母,你不要太樂觀了。昨天我聽到一個可靠方麵的消息,說是日本人就要在太平洋動手。香港那彈丸之地,兵力又少,日本人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把香港撈了去。現在香港去不得吧?”西門太太突然聽了這話,倒是呆住了。望了他道:“你說的不是謠言?”西門德在隔壁屋子裏迎了出來問道:“你說的這可靠方麵,是哪一方麵?”亞英道:“自然是外交方麵。最近兩天,有人由太平洋上來,他們都說香港決不是什麼世外桃源。沒有要緊的事,最好不要去。現在香港的美國人紛紛的去馬尼拉,英國人自己也向新加坡疏散,無論怎麼樣,他們感覺總要比我們銳敏些。”
西門德燃了一支雪茄坐在沙發上,也現出了猶豫的樣子道:“本來呢,這種趨勢誰都知道的,並不是什麼秘密。”西門太太道:“你又動搖了,香港危險!香港危險!這話差不多說了一年,到現在又沒個半點風吹草動,這叫庸人自擾。人家陸先生,比你們得來的馬路消息,總要靈通得多,果然香港有問題,他也不會讚成我們到香港去。我們與他無冤無仇,他會害我們,讓我們到炮火堆裏去嗎?昨天下午,老德到他那裏去,他還催著我們快些動身呢。”西門德聽了她這話,也是理由充足,便道:“陸先生雖是沒有催我快走,但是昨日見麵,他的確沒有提到香港危險。我既要去,如果真有危險,他不能不說。”亞英道:“告訴我這消息的人,他的確有點把握的。他說可能在十天半月之內,日本就要和英美宣戰。他還說,我們的金融機關和政治人物,已在開始撤退,最大的證據,就是進來的飛機票子,在香港已經難買到手了。”
西門德靜靜的吸著雪茄,腦筋裏在盤算著對於國際問題的估價。他太太卻最不愛聽這一路消息,便道:“香港的中國人不去說他,英國人大概還論千論萬,人家不是身家性命嗎?”亞英笑道:“師母,你不要誤會,我不但不攔阻你去香港,就是我自己也想去。不過有了這個新消息,也值得我們考慮考慮。”她道:“什麼新消息,簡直是舊聞。溫二奶奶就說,讓香港這些謠言把她嚇著回來了。丟了許多事情在香港,沒有解決。回來了這樣久一點事情沒有,後悔的不得了。”
亞英簡直不敢再說什麼話了,自己隻提出一點空洞的消息,西門太太就拿出許多真憑實據的事情來駁得體無完膚。博士自也不願掃自己的興,腦筋裏盡管轉念頭,口裏也就不說出來。倒是亞傑坐在旁邊總不作聲,隻是微笑。西門太太就問道:“亞傑怎麼不說話?你難道還另有什麼主意?”亞傑笑道:“我的見解,有點不同,若是作生意圖利,那就根本談不到什麼危險不危險。若是住家,謠言多的地方,就是沒有什麼危險,也犯不上去。”西門太太道:“你這見解,我不大讚同。作生意和住家有什麼分別?作生意的人難道就生命保了險,住家就不保險嗎?”
亞傑本想把住家和作生意的意味,分別解釋一下。可是她對於在眼前三個人的談話,完全不能滿意,她不願繼續聽,一扭身子走進去了。好在區氏兄弟算是晚輩,而又深知西門太太為人,都也不去理會他。博士笑道:“你看她這脾氣,要是別人,真讓人家麵子上下不來。其實你兩位不都是好意嗎?”亞英笑道:“我其實也有點過慮,去香港的飛機,哪一次也沒有空下一個座位,這就是個老大的明證。”西門德笑道;“這樣說,你是要去香港的了。你不會因有這些謠言,心裏有點搖動嗎?”亞英笑道:“就是有這些謠言,那也不去管他了。戰時前方去跑封鎖線有人,平時到北極去探險的也有人,我們到香港去隻當探險去就是了。”亞傑笑道:“這樣說,我就沒有話說了。隻是憑著哪一股子興趣,平白的要到香港去探險呢?”
亞英微笑著,還沒有答話,西門太太又帶了很高興的笑容走出來,點著頭道:“你問他,憑著什麼興趣嗎?這個興趣可就大了。”說著,她眉飛色舞的指了他道:“你讓他自己憑心說一句,他到香港去究竟為的是什麼?”亞英笑道:“這也沒有什麼秘密,我可以坦白的說出來,無非是為了黃青萍。不過她由重慶飛出去,是到昆明去的。到昆明去之後,還是到仰光去了,還是到香港去了,我也不能知道。就是她到香港去了,碰見了她,她認我不認我,那還是問題。原來在重慶,天天見麵,她還可以離開我跑了,如今分開了一次,重新見麵,各人心裏有著這麼一層隔膜,是不是能成為一個朋友,也還是問題。”
西門太太現在已把剛才那點脾氣完全消逝盡了,推著博士一下,讓他閃開,挨著他坐了下去,拍著他的肩膀向亞英笑道:“你怕什麼,你兩口子訂婚是我兩口子的見證人。你們在香港,我們也在香港,縱然香港是香港的法律,可是有我們出來證明,大概她也不能把婚約賴個幹淨吧。”亞英笑道:“若是照這樣子說,行啦。”西門德哈哈笑道:“若是照你這種看法,你分明是在作重新合作的準備,那還有什麼話說呢。你不用到廣州灣,徑直的到了香港再說吧。”西門太太笑道:“若是真到了香港,你會見著青萍的。你想她是個好熱鬧的人,她若耽擱在仰光,不會有多少朋友,住不久的。香港是她必遊之地,那裏交通便利,她為什麼不去?此外是仰光太熱,香港氣候溫和……。”她誇讚香港的好處,仿佛自己就到了香港,說得眉飛色舞。大家看了她這種樣子,對於到香港去,也就不會再有什麼疑問了。
亞傑卻向亞英道:“看你這趨勢,是要到香港去定了。這件事倒不是小行動,你應當回家去和父親母親商量一下。”西門太太笑道:“商量一下很好。亞傑這幾趟遠程車子跑著,不但個人經濟問題解決了。就是家庭經濟也大大的有了轉機,你們用不著那樣苦幹了,你也何妨到香港去一趟呢?弟兄們合作,再開辟一番世界。香港有了基礎,把老太爺老太太也接到香港去,幹脆就在香港安下家來,一勞永逸的,等戰事結束了,我們坐船到上海,由上海回家,那真是理想中最迅速最安全的辦法。”她這個最理想的辦法,實在不能不讓她隨著高興,於是笑嘻嘻的就拍起手來。博士笑道:“你也不要說得太圓滿了。難道在中國抗戰期中,香港始終是這麼一座世外桃源,到了抗戰結束,這座世外桃源還完整無缺?預備著海輪郵船,讓我們大搖大擺衣錦還鄉?”西門太太瞪了他一眼道:“老德,你總是這樣,在人家最高興的時候,你就要掃人家的興致。試問隻要日本人不敢和英國宣戰,有什麼理由說這一座世外桃源,不能維持到抗戰結束。二先生,三先生,你二位評評我這個說法,理由充分不充分?”博士笑道:“你的話若是有錯,我的一切計劃,也不會完全照你言語行事了。”
她先是瞪了一下眼,然後淡淡的笑道:“你不用和我嘀咕,將來事後自知。等你將來過著舒服的日子,我再堵你的嘴。”說著,望了區氏兄弟笑道:“我就是喜歡個熱鬧,在這一點上不知道受了他多少氣。其實人生在世,總要有點嗜好,這人生才有趣味。若是都像老德一樣,以前是放下書本就寫講義,這兩年放下書本子,就是擬計劃書,審核帳目,拉了他去看場電影,就等於拉上醫院,你說這人生有什麼意思?簡直是牛馬。”西門德笑道:“太太,你說的話也不盡然吧。我雄心勃勃,還打算成個探險家呢。”她道:“你不用廢話,到香港去我保你的險。”說著,她很勇敢的將手輕輕的拍了一下胸口。亞傑望了她笑道:“獅母,這個兵險可不大好保,除非你在香港,有一架最新式不用飛機場的飛機。不然的話,誰也不敢到貴公司去保險。”
她聽了這話,臉上有點紅紅的,眼皮也隨著垂下來。博士深怕她說出更重的言語,接著笑道:“此話大為不然,我和亞英都願到她貴公司去保險。根據這幾年來的經驗,該公司實在是信用卓著。”說完,故意哈哈一笑。把這事牽扯過去,然後又很客氣的敦請太太下樓,監督著招待客人的午飯。區家兄弟就也不再研究到香港去的事了。
午飯後,亞英兄弟約著博士後日下午在城內見麵,並托著他多弄一張飛機票子。博士答應了試試看。萬一不成,出大價錢買一張,決沒有問題的。亞英、亞傑自是歡喜。當午回到重慶。亞英亞傑約了亞雄一同吃午飯。當下三位兄弟仔細算了一算,坐飛機到香港的川資,勉強湊算夠了。但回來的川資,就要派到西門德私人承擔,到海外旅行一趟,依然兩手空空,也虛此一行吧?最好找個有錢的主兒讓他先付幾個錢,作一項生意,將來貨物到了重慶,或者四六拆帳,或者五五拆帳,都好商量。亞雄笑著說:“這樣的主兒,哪裏去尋找呢?若是有,我還願意去跑一趟呢。”亞英將麵前桌子一拍,笑道:“有了。前一個月吧,重慶有一位大商家,打算邀我合作,還拿了名片,介紹我和他開的藥房的經理會了麵,我和他談得很對勁,他掀開玻璃櫥,伸手指給我看,那些盒子,都是名貴西藥,他說,這是重慶別家所沒有的。我對他的話,也沒有怎樣加以注意,就在這個時候,來了個白發蒼蒼的老者,指明要買白喉針藥。他們藥房人見老者手上帶有藥單子,所開的價錢太少,就回他一個沒有。任憑老者怎麼衷懇也不行,是我路見不平,跑回旅館,送了老者一盒白喉針藥。所以這位大商家先生對我印象很深,不妨費兩小時跑一回試試看。”
亞雄對於這樣一位先生,雖沒有什麼好感,但跑著試試究竟無妨,於是三人同意,讓亞英去跑上一次。會過飯帳,亞英一人上胡家來。到了胡公館門口,裝出很隨便的樣子,走到傳達室門口向那傳達看了一眼,微笑道:“我來了好幾次,你都不在這裏。你大概不認得我。”他說話時,手還插在大衣袋裏的,這就抽出手來順手遞了一張名片給他道。“請對胡經理說,我是特意來辭行的。”傳達拿了名片進去回話。胡先生雖不大記得亞英的名字,可是腦筋裏有一個姓區的青年,白手幹起一番事業的故事,沒有忘記,便點了頭道:“請進來吧。”兩分鍾後,亞英進來了。胡先生起了一起身,指著旁邊的椅子道:“請坐請坐,就在這裏談談吧。聽說你又要離開重慶,這回不會是空著兩手創造世界吧?”
亞英欠了一欠身子,然後坐下笑道:“胡先生太看得起作晚輩的了。年紀輕的人,少不更事,不過是隨處冒險。這次出門自己覺得沒有多大的把握,一來是向胡先生辭行,二來是請胡先生指教。”他說著,又起了起身子,點著頭作個行禮的樣子。胡天民笑道:“客氣客氣,不過像區先生這樣有魄力的青年,我是非常讚同的。我馬齒加長,也就倚老賣老,樂於和你討論討論的。我原來是很想借重台端的,現在當然談不到了,不知道你有什麼新計劃。”亞英道:“談不上計劃,不過是一點幻想。我是個學醫藥的人,覺得大後方西藥這樣缺乏,我們自然希望有大批的藥到後方來,行醫的人才感到方便,不然有醫無藥,醫生的本領雖大,也不能施展。能運一點藥品進來,既可以賺錢,而且還有救人的意味。現在社會上都不免怪商人圖利,發國難財,其實那應當看是什麼事。假如運藥品,那是救人的事,雖然賺幾個錢,不但與人無損,而且與人有益。這種商業,似乎可以經營,請示胡先生這路線沒有錯嗎?”
胡天民聽了竟是十分高興,將手一拍坐的沙發扶手道:“你這看法正確之至。我手裏經營的事業,大概都是這樣的。所以近年來,雖有點收益,盡管天天在報上看到攻擊發國難財的,但是我心裏卻是坦然。就說西藥吧,那些說風涼話的人,隻知道說西藥業發了國難財,他就不想想,假如沒有這些人千辛萬苦,把藥品運了進來,大後方早就沒有一家藥房存在了,那也不知道要糟踏多少人命。也有人說西藥比戰前貴得太多了,其實藥無論怎樣貴,也不能比性命更值錢。有人要販運著救命的東西進來,你還要人家賠本賠心血賣給病家,人心真不知足。老實說,不問我是不是經營西藥,百物高漲,藥品就更應當漲價,社會上有許多人攻擊西藥商,完全是自私。”他把話說得很興奮,臉色都有點紅紅的。
亞英心裏頭有一個窮人吃不起藥的問題,可是他決不敢提出來,便隨著笑道:“既是胡先生認為這是可辦的,我想那就毫無問題的了。很願進一步的請教,以現在的情勢而論,應當向內地供應一些什麼藥品?”胡經理笑道:“隻要你買得進來,什麼藥品,都是好的。不過我們有個大前提,還沒有談到,我還不知道你是要到什麼地方去?”亞英發覺究竟是自己大意了,便欠著身子笑道:“這是晚輩荒唐,還沒有告訴胡先生到哪裏去。現在一批熟人到香港去的,約我同走。回來的時候,卻是坐船到廣州灣,有幾輛車子要由我押解了回來。趁著這點便利,打算帶一點貨進口。”胡天民笑道:“這是最理想的旅程,可是你沒有考慮到香港的安全向題嗎?”亞英道:“這一層我想用不著考慮。因為現在經商的人,依然不斷的向香港走。那就證明了經商是和時局變化無關的。退一步說,就算香港有問題,也不能是那樣碰巧,恰好就是我在香港的那幾天,有不好的消息。何況我們果然要作一點出奇製勝的事,也就不怕冒險。我覺得帶點探險精神到香港去一趟,倒也是相當有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