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英道:“我一定叨擾。我還等著李經理回來談話呢。”李太太聽了十分高興,她也不想出去了,把她的手皮包夾著,帶進內室去。亞傑向亞英笑道:“這位夫人,就是這樣留客?”亞英低聲道:“你不要看她過於率直,對人倒是真有一番熱忱。你就在這裏等著仙鬆回來,將來還有事托他呢。”亞傑道:“哪個仙鬆?”亞英低聲笑道:“就是李狗子,終不成人家這樣待我們,我們還徑直的叫人家小名。”亞傑笑道:“人有了錢,就是怕死。看他新取的這個名字,完全是在長生不老上著想。”說著,李太太換了一件紫色底藍白套花的綢旗袍出來,一麵走,一麵還在扣著脅下的紐扣,站著笑問道:“哪個學長生不老?”亞英怕她知道了弟兄們的談論,立刻應聲道:“我學長生不老。”李太太因他坐在長沙發角上,就在隔著茶幾的小沙發上坐了,笑道:“你真有這個意思?你不要到香港去,有個峨嵋山的道人,他會傳授仙法,過兩個月我要去朝峨嵋,我們一路去嗎?花錢沒得問題,我聽人家都說隻要年年去朝峨嵋,就可以長壽,我們上山敬菩薩多多許願嗎,總有好處。有個老太爺年年朝峨嵋,活到一百多歲。”
亞傑坐在對麵椅子上,聽了她的話,又看了她這分殷勤,也就明白亞英有這樣好的公館,可以下榻,為什麼還不願受招待的緣故了。幸喜李狗子在二十分鍾之內就回來了。也是呢帽,呢大衣,腳下踏著烏亮的皮鞋,手裏拿了手杖,挺著大肚子走進院落。李太太一見就叫道:“今天郎格回來得這樣快?你知道家裏有客嗎?”李狗子走進來,看到區氏兄弟,連帽子和手杖一齊丟到椅子上,搶向前兩步,和亞傑握著手道:“老朋友,老朋友!我老早就想見你,總是沒有機會,這次由仰光回來,一定很不錯吧?掙了多少外彙?”說時,他那臉笑著擁起了幾道皺紋。
亞傑聽到了他那種口音,就想到他當年在南京拉車的生活,也就想到那個時候,肯和他聊天,正因為他是一個賣力氣人,給予他一分濃厚的同情。現在看來那情形大為不同了,一開口就是外彙。便笑道:“我們有什麼錯不錯,四川人說話,給人當丘兒,發財是屬於經理先生方麵的。”
這時,有個男工進來和他拿去了帽子和手杖,他一脫大衣,也交給了男工,然後向亞英笑道:“昨天家裏請客,老等你不來,又是三天不見,什麼事這樣忙?”李太太道:“別個要出國,要到香港去了。二天,我們也坐飛機去要一趟。”李狗子一手扶了亞英的肩膀,一手握了他的手搖撼著,笑道:“你越來越有辦法了。”亞英笑道:“有什麼辦法,我是去冒險,我正有話向你請教呢。”
李狗子錢是足用了,第一缺的是身份,第二缺的是知識。有人向他請教,他是最得意的事,就握著亞英的手,同在一張沙發上坐下來,笑道:“老弟台,隻要能夠幫忙的,請你說出來,我一定盡我的力量去辦。老實說,你一家人都是我所佩服的人,你們肯叫我幫忙,就是看得起我了。你說要我辦點兒什麼事?”亞英道:“我倒並沒有什麼事要你幫忙,規規矩矩的要請你指教。”因把胡天民想托自己在香港代辦西藥的話說了一遍。最後便道:“你看我和他的交情這樣淺,他能把大批的款子交給我,讓我去替他辦貨嗎?他是不是要我在重慶找個保人,又是不是還有別的作用?你李經理哪天也免不了經過這樣一件事,請你告訴我一些經驗。”
李狗子頭一仰,臉上表示得意的樣子笑道:“這個我完全明白。我告訴你,現重慶有大錢的人,那是另外一種性情,和平常的人大為不同,凡事都全看他的高興。他要是在高興頭上,百十萬塊錢拿出來,他身上癢都不會癢一下。他若是不高興,多買一盒香煙送人也是不願的。你和他沒有共過事,不問他要不要保人,你應當自動的找出個保來。這沒有問題,我就可以替你作保。”說到這裏,他似乎有一點兒感慨,將手摸了幾下臉腮,然後長歎了一聲道:“作生意的人,真要什麼事都辦得通的話,那就上八洞神仙,下八洞神仙,都應該說得通,拉得攏。老弟台,這裏麵真是一言難盡。”
他們說話時,李太太坐在旁邊實在無插言之餘地,等李狗子的話停了,她有了說話的機會了,便把手一揮笑道:“啥子事說得麼不到台,就是一言難盡。”李狗子把頭一晃,又是得意的樣子,笑道:“所以我常對你說,不要每日東跑西跑,還是找個家庭教師來教你認識幾個字。我們說話隨便用書上的話,不知字的人怎樣會懂得呢?”亞傑覺得李狗子這一份兒自負,是給予李太太一種難堪。可是她對此並未加以注意,笑道:“讀書我有啥子不讚成?認得字是我自己的好處。你替我請人來教嗎?”李狗子向亞英笑道:“我原來真有意思請二先生教她讀書的。”李太太道:“別個要出洋發財去了,還有啥子說頭,硬是不賞光。”她說著,眼斜看了亞英,微微一笑。
李狗子指著亞傑笑道:“現在更好辦了,三先生根本就是一位教書先生。三先生怎麼樣,你肯收這樣一個學生嗎?”亞傑和李太太還是初見,不便開玩笑,因道:“那怎樣敢當!”李狗子笑道:“你一個當教員的人,教一個不識字的太太,有什麼不敢當!老實說你是沒有工夫。”說著,回轉頭來向太太笑道:“不要緊,我早已想得了一個法子。他們大先生是一個公務員,有鍾點辦公的,下了班就沒有事,我一定請他來教你。我們公司裏要請他當顧問的,以後他也免不了常來。”李太太卻不隱諱自己的心事,指著亞英道:“我實在願意他教我,他既是不肯教,三先生教我也歡迎。大家隨隨便便,我還可以耐住性子坐下去。若要真請一個老先生來,讓別個當小學生,那我就一點鍾也坐不下去。”亞英深怕這個問題討論得太露骨了,便攔著道:“這事好說。我是要走的人了,李經理還是和我出點主意吧。”李狗子道:“你那事好辦,無論那胡經理交多少錢給你,我都願意擔保。若是你自己差錢用,也沒有什麼問題,多少我替你想法子就是。”說著,又連連的拍了他的肩膀道:“隻要你看得起我,肯把我當一個實心朋友,我們自己弟兄,還有什麼話說?割了頭也要替你幫忙。”
李太太向丈夫搖著手,把手腕上那隻金鐲子搖得金光閃動,微微的撇了嘴道:“那我有個條件,你轉來了,我是要你在我這裏教書的。隻要你答應我這句話,我都可以借你十萬八萬,不要利錢,你在香港給我帶些東西來就要得。”李狗子抓住亞英的手緊緊握著搖撼著道:“人家投師是多麼誠心,你真不好意思拒絕人家了。”說著,昂起頭來哈哈大笑。他笑,亞英也哈哈大笑,連說要得要得。這才把這問題牽扯過去。
亞英也不願失去機會,跟著還是談到香港去的事。李狗子笑道:“我雖不大懂得時局消息,可是聽到人家談起,總是說香港怕有戰事。上個月我本來要到香港去一趟的,也就因為這種謠言說得太厲害,我不敢去。”亞英道:“李兄,你也有意到香港去一趟嗎?隨便弄一點東西進來,都是三四倍的利息呀。”李狗子昕了他這話,抬起右巴掌在和尚頭上亂摸了一頓,摸得短樁頭發,唆羅唆羅作響,臉上泛出感到興味的笑意,點著頭道。“我本來是想去的,你一走就更引起我的趣味來了。不過馬上我走不了,等你到了香港之後,給我來個電報,我一定去。”亞傑笑道:“他光棍兒一個去探險,沒有什麼關係。你身為經理,主持了這樣好的一個公司,家裏是這樣好的公館,又有這樣漂亮的年輕太太,你也去探險嗎?”李狗子聽了他的話,倒有點愕然,望了亞英道:“老弟,你是不是去作生意?當偵探可不是鬧著玩的事呀!”
亞英知道他把這探險一個名詞誤會了,這就對他細細的解說了一番,李狗子笑道:“哦!探險就是冒險,這個我明白了,作生意就是冒險。作一次生意就是胃一次險,作生意若是十拿九穩的掙錢,哪個不會作生意。”亞英笑道:“你這話是非常之中肯。作生意根本就是探險。太平年間,投機蝕本的人,還不是服毒自殺。”李狗子笑道:“你這個譬喻可不大高明,發財自然是要緊,長壽更加是要緊,我現在倒不怎樣的圖謀利息,就隻是想多活兩歲。不然的話,那就太對不住這個花花世界了。”說著,用兩隻肥大的巴掌互相搓著。
亞英生怕為了這段談話,掃了他的興致,於是還跟著談香港貨物行市情形,並籠統的估計一下道:“大概在香港的貨物運到了重慶,普通都可以掙到三倍或四倍的錢。那就是除了一切的用費,到重慶還可以弄個對本對利。你假如花五十萬在香港買貨,就是由陸地運進來的話,一個月之後你就變成一百萬了。現時四川內地‘洗澡’的人,有的果然比這生意作的大,可是我們下江人很難走通。這條路之外,在重慶這地方,哪裏能找到這樣對本對利的生意。”李狗子將手一拍大腿叫道:“你這話說得對,我也去探險一下子。你先去,等著你的來信,我隨後就到。聽說香港有一批人,專門收買外國人不穿韻西服,便宜的幾塊港紙就可以買一套。重慶摩登人,隻要有西服就是好的,根本不講究樣子和質料。若是香港真有這種收荒的洋裝能買到,不必作別的生意,就是這玩藝兒,也可以發一筆橫財。”
亞傑是始終旁聽的,這就點頭笑道:“這事是有的,不但是西服,反正是細軟可以裝箱子的舊東西,都有人在香港收買。收買到了之後,用箱子裝著由海道運到廣州灣,再由廣州灣順了公路內運,過關過卡,隻說是疏散回內地的僑民,還可以免稅。現在由這條路上去想辦法的人,雖不能算多,但是的確有人在做,有人說香港謠言越大,揀便宜貨就越是時候。香港人普通都是穿西服的,他們若是要疏散離開的話,所有的舊衣服,舊用物,那還不是二分送一分賣。我們就是到荒貨店裏整批的買,也會落他一個半送半賣。”
李狗子聽了,又一拍大腿道:“好,就是這麼辦。我陪你們探這麼一回險。二先生到了香港,望你和我打聽,就是要預備多少錢,等你的信到了,我想法子買外彙。胡經理那裏的資本,我不但是全負擔,我還要托你帶一筆款子走。你挪用一部分錢也不要緊,你若是不用,就請替我收貨。”
亞英真沒想到自己所要說的話,一字沒提,都讓主人一古腦兒代說了。心裏自是十分高興,便笑道:“隻要你放心得過我,我就依你的話行事,代你在香港,先收買一批貨。但不知道你預備多少錢?”李狗子道:“現在我不能確定,明天到公司裏去和同事先商量商量,看看能調動多少港彙我就讓你先帶多少去。假使能得到一點盈利,我決計照成分給你一股。”他還怕亞英不相信,伸出肥厚的巴掌來,將亞英的手緊緊的握著,笑道:“一言為定,二言為定!”
亞英看亞傑時,他也不住的點著頭,暗暗的慶祝成功。也就因為一切合他的來意,主客談的是格外投機。李太太看到他們如此情形,也是十分的高興。雖然這裏是廚子作飯,但自己還到廚房裏去看了好幾次。因之到了開出晚飯來的時候,滿桌都是豐盛鮮美的菜。
李太太親自在屋子裏拿出藏著的半瓶白蘭地放在桌上,又拿出四隻高腳玻璃杯子來,掏出身上香氣勃勃的花綢手絹,將杯子擦抹幹淨,首先斟了一杯酒,兩手捧著放到亞英麵前來,笑道:“請你喝杯外國酒。二天你發外國財回來!”亞英自是覺得她客氣過分,笑著向她鞠了半個躬,然後笑道:“李太太這樣客氣,我是沒有什麼答謝,將來李經理到了香港,我一定要他多多給李太太買些好衣料,好化妝品回來。”
李太太一手將酒瓶按住在桌上,一手按了桌沿,周身都帶了勁的樣子,瞪了眼望著李狗子道:“你也打算到香港去了?”李狗子指著亞英笑道:“搿我的老師,教給我發財的法子了,我為什麼不去呢?”李太太很幹脆的昂著頭道:“我也去。”李狗子笑道:“你沒聽說,是要冒險嗎?”她道:“我也去冒險。”說著,放下了酒瓶,扯著李狗子的衣袖,要他答應。好像到香港去就是明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