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1 / 2)

夏子光被抓進了南方遠郊一處叫作樟木頭的看守所。奇特的是,失去人身自由後,他的精神自由卻由此開始了。

被追擊時,每天早晨的醒來對他來說都是一次嚴峻的考驗,因為隻要一睜開眼睛,剛剛結束的噩夢就會變成殘酷的現實:一種無處不在的失落和無所適從的孤獨反而比夢境更可怕。

熬過了被反銬在鐵椅子上接受輪番審訊的肉體摧殘,熬過了同監囚犯冷眼鐵拳的精神羞辱,熬過了一閉眼就被手電筒照住瞳孔、一打瞌睡就會頭頂燃炸一截鞭炮,把他搞成紅眼阿三和雞窩窩頭等別出心裁的折磨,現在,這四麵鐵壁,隻開一個小洞的牢房卻給了他意想不到的安全感。

難怪人們都說“監獄也是一所大學”,夏子光甚至還有閑心地遐想,假如能由他作主,他就把豐育濟謀劃的南方大學從望海門挪到這樟木頭的監獄裏來,將這兩處曆練人生的場所合到一處,那將會成為世界上最牛逼最實用的大學。他曾經就有一個朋友下海做生意失敗了,進了監獄,出獄後再做生意則如魚得水,因為他從監獄中形形色色的犯人身上學會了做生意所需的一切技巧和絕招。怪不得世界上很多了不起的領袖人物都要到監獄裏去升華自己的生命,去增加自身的榮光,去獲取被崇拜者神化的傳奇經曆。

精神的踏實徹底解放了他的思緒,龐雜的往事從記憶的深處醒來,神強強地穿越著千山萬水,回到了他的眼前。就這樣,在那個熱帶囚籠的無邊黑夜裏,他想起了青藏高原的大雪,和獻祭在雪與火中的少女;想起了黃河兩岸幹涸的千山萬壑,和一顆被春天遺忘了的種子般湮滅在紅塵中的阿霞;想起了偷渡香港的驚濤駭浪,和一朵黑夜孕育的妖冶花朵;想起了午夜的望海門,和房東家的傻子默默看著他夜歸的狡黠目光……而豐瑾在他被捕前夜掀起的風暴,總是在最後排擠掉一切,轟鳴在他記憶的所有空間。

那是一個誰也無法忘懷的夜晚。當夏子光待到夜深人靜,偷偷潛回自己的住處時,迎接他的竟然是一場鵝毛大雪。那是先他一步埋伏在鐵皮小屋的豐瑾特意為他製造的——就像在攝影棚裏拍攝電影一樣,豐瑾裹挾著一床剪開的鵝絨被,旋舞出了一屋鵝毛大雪。

“我知道,你最渴望的就是做一個風雪夜歸人,受傷後能回到愛人的身旁。”她的聲音猶如雪落大地的一聲歎息,熱烈而又感傷。

夏子光渾身掠過一陣起伏的冷顫,感覺她就像一支蠟燭,火焰雖小,但卻在他那黑暗的心靈裏燃起了一片溫暖而柔情的光亮,把他堅硬的心熔化了。他多麼渴望撲倒在她那赤子的身上,把那束令人心酸的光焰擁入胸懷,並把她作為此生此世壓卷的愛情,讓她為他吹靈附體,把他從一隻迷途的羔羊變幻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但他卻沒有勇氣抬起自己那重有千鈞的腳步,不僅沒有迎向那一籠暖人的火,反而一步步地後退著。

豐瑾則屏息拋卻了裹身的那一襲飛雪的藍被,停止了旋舞,像一冊書卷般打開了自己,公布了自己的所有秘密。

夏子光的眼前旋即一片迷蒙,覺得她突然被雪白的牆壁吸收掉了,除了她胸前的兩點暗紅和下麵的一團淡墨,她其他的東西已經不在了,隻留下了一爿泛青的陰影,仿佛剛出土的青瓷花瓶。而停止了旋舞的豐瑾,依然流暢得就像蜿蜒的河水,在夜晚的房間裏遊動,身體的光焰猶如鏤雕的花朵,靜靜地開滿了所有的角落。

直到她打開暖色的床頭燈,她才重新從雪白的牆壁裏破繭而出,變成一個半透明的酡紅體,仿佛還立在土窯中正被遠古的烈火燒製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