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1 / 3)

“我家小蓮呀,除了不愛說話,倒也沒有別的毛病。”小蓮媽每次和旁人談起自己的閨女都會這麼說。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似乎帶著點兒惋惜,末了,還微微地歎口氣,輕輕地,像細絨毛落下來,不留心的話,還覺察不到呢。聽的人卻又聽出了另一個味道,這句話其實是變相地誇耀女兒,女兒沒其他毛病,隻是不愛說話,閨女家不愛說話從別個角度看不就是文氣內秀嘛。旁人便識相地勸慰小蓮媽:“不愛說話就不愛說話唄,又不是什麼大毛病,那些個唧唧喳喳,和樹上的雀兒一樣嘈吵不停的倒是愛說話,難道就值得誇耀?”小蓮媽聽了這話便寬慰地笑了,是啊,能說會道固然好,但沉默寡言也未必就不好吧。香湯辣水誘人口水,可是一碗熬得濃釅醇香的白粥也別具一番滋味。小蓮就好像這麼一碗白粥,看似寡淡平常,可這碗粥自有它的“好”,它的“妙”,這些“好”和“妙”都是藏而不露,隱而不發的。

小蓮的家在城郊一座名叫秀水的村子,秀水村距離城市隻有二三十裏路。秀水村的村民雖然不能算是正兒八經的城裏人,可也有別於那些窩在山溝溝裏的老農民。在他們眼裏,秀水村可是個好地方,既沾了城市的邊,想去城裏逛逛,花一塊錢坐三十六路公交車磨蹭半個多小時就到了;還沾了農村的光,前屋後院栽滿了新鮮時令的蔬菜,中午想吃燒茄子,十一點半拐進菜園摘都來得及。自家的菜園子施的是農家肥,長出來的自然都是純天然的綠色食品,城裏人哪有這個口福,哼,想都別想。你以為超市裏賣的,市場上擺的,看上去紅是紅,綠是綠,青翠好看,外表光鮮就來曆清白嗎?不定噴了多少遍農藥。就說茴子白吧,一層一層下猛藥,菜葉子都滴滴答答淌農藥水,不然就被蟲子咬噬得千瘡百孔。難道自家菜地的茴子白就不長蟲子?當然不是,可那到底不一樣,費點心思待弄待弄也就好了,自家人嘴裏吃的東西,誰肯噴藥毒害自己?

自以為是的秀水村人不知道從哪兒聽說的,大城市的有錢人都把房子建在城郊,窮人才住在市中心呢。他們得意地說:“想不到咱們提前過上有錢人的生活了。”小蓮媽聽了不解:“喲,社會變了,以前人有了錢就擠破腦袋往城裏鑽,現在怎麼反過來了?”小蓮媽有句口頭禪,她遇到想不明白的事兒就會自言自語地說:“社會變了。”社會究竟哪兒變了?她不知道。她對小蓮說:“社會變了,變得讓人不認識了。”

小蓮低頭擺弄手裏的繡花鞋墊,聽到媽的話,點點頭。

“社會為啥變了?”小蓮媽問。

小蓮抬頭望了媽一眼,搖搖頭。

“你咋不說話呢?你又不是啞巴,除了點頭和搖頭總得有心裏的想法吧。都說閨女是媽的貼心小棉襖,你咋就對媽不理不睬的?你這個樣子,將來到了社會上,可咋辦?”

小蓮停下手裏的活計,半晌翕動嘴唇,問:“你讓我說啥?”

小蓮媽歎口氣道:“你都是十八九歲的大姑娘了,還用得著媽一句一句教你說話嗎?會說話的能當錢使呢,咱沒指望你有那本事,但人情世故,迎來送往,你總得會應對吧。”

“我會。”

“你會?你說說你咋會了?就說昨天吧,你二嬸來咱家,你咋和沒看見一樣,偎在牆邊頭也不抬一下。院裏進來個大活人,眼睛沒看見,難道耳朵也聽不見響動?”

小蓮說:“她沒和我說話。”

“喲,她沒和你說話,你就不能和她說話了?這是人家到咱家來了,又不是在路上碰到的。哦,就是路上碰到了,你也要主動和她打招呼,你是甚金貴的人了?和她打個招呼就吃虧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二嬸那張臭嘴,你知道她和外麵人說你甚話了?她說你是木頭疙瘩,還說你腦子裏缺根弦,你聽聽,這不是壞你名聲了?以後尋對象找婆家這些話都會影響到你的,誰家願意往家裏娶個木頭疙瘩?小輝要是尋個木頭疙瘩當老婆,我也不同意,不用說別人家了。咳,小輝也不知道到底想要找個甚媳婦了,給他問尋了好幾個了,不是嫌人家胖了就是嫌人家黑了,他也不看看自己的條件,咱家這光景哪能由著他挑三揀四的……”小輝是小蓮的哥哥,二十多歲了,在一家汽車修理站當維修工。

小蓮深知媽的脾性,一旦叨叨起來就沒完沒了,她把鞋墊、針線、剪子、頂針一並塞進塑料袋,站起來,掀開門簾出了院子。走時,丟下一句話:“那我就更不和她說話了。”

“不和誰說話?”小蓮媽跳腳從屋裏追出來。

“二嬸。”

小蓮從家裏出來就繞到房子背後往山梁上爬,山梁不算高,沿著小路十來分鍾就到了頂。頂上有一塊青石,不大不小,剛夠小蓮盤腿坐下。沒事的時候,小蓮就喜歡盤腿坐在大青石上納鞋墊。有時候也做其他活計,勾拖鞋、串門簾。前陣子時興用曲別針串門簾,中間鑲幾顆玻璃珠子,珠子色彩紛呈,門簾串好掛起來,陽光照上去仿佛水波瀲灩,掀動處珠環相碰,風生水起,好看得很呢。小蓮讀書的時候成績平常,做這些卻心靈手巧,無師自通,若是生在舊時代,她一定是那種足不出戶,沉醉於女紅的大家閨秀。

小蓮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小蓮爸的意思是如果還想念書就報一所中專,小蓮媽持不同意見,並舉出幾個例子,某家姑娘上中專花了那麼多錢到頭還不是回到村裏等著出嫁?某家姑娘讀了個中專回來找工作找了個啥營生?在商店賣褲衩,難道不讀中專連個賣褲衩的營生也尋不到嗎?小蓮心想,人家那是賣內衣。果然,哥哥小輝說話了,小輝哂笑道:“媽,你咋說恁難聽,人家那是賣內衣。”小蓮媽笑了,說:“內衣不就是褲衩嘛,有啥區別,這就好比城裏人管廁所叫衛生間,難道叫衛生間就不是拉屎撒尿的地兒了?”小蓮忍不住白了媽一眼,媽就是這點不好,說話直不愣砍,不懂含蓄,一點遮掩也沒有。小蓮媽沒看到女兒白她,自顧自又說,那誰誰家姑娘上中專上得野了心,沒畢業跑到南邊混江湖,好幾年不回家,錢倒是寄回來不少,隻恐是幹了那個營生了。說到這兒,小蓮媽抬頭朝小蓮瞟了一眼,許是怕她聽到,然而,又似乎不避諱她,隻是壓低了嗓門,呸,咱家再窮也不稀罕那個錢。小蓮爸隨聲附和,那是,那是。小輝也不吭聲,他已經是二十幾歲的大後生,自然知道“那個營生”指的是啥。其實小蓮也知道媽說的“那個營生”是什麼,不就是掙男人錢嘛。小蓮聽人講過,女娃子落進那個坑,就不好往出爬了。不是爬不出來,是不想往出爬。那是一條不歸路,走出去,就像射出去的箭,什麼時候折不斷,什麼時候回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