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波瀾不驚地朝前淌,清水窪的生活,一日如千日。水仙初中畢業後去鄉裏念高中,高中畢業回村務農,早出晚歸為家裏勞作掙工分。好不容易天上掉餡餅,落到頭上一個推薦上大學的指標,卻還被關係要好的女伴擠掉。恢複高考的消息給她心裏注入了活水,重新啃起課本,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人算不如天算,最終還是難遂人願,名落孫山。就是這一年,澤興忽然來到了清水窪——看姑姑。
澤興走後,一直沒有回過清水窪,因他母親嫁得遠,雖是同一個省份,卻隔了地區,隔了縣,來一趟不容易。澤興這次帶來一個好消息,他考上大學了,而且還是北京的大學。澤興姑姑一家高興萬分,將澤興帶來的雜拌水果糖挨家挨戶送,第一個就送到了水仙家。水仙娘接過糖剝開糖紙舔了一口,嘴裏連說,甜死個人了。水仙從磨麵坊回家後,她娘趕緊拿出一塊糖給她吃。水仙邊吃邊問:“好稀罕,哪來的水果糖?”
“澤興小子來看姑姑了,他還算有良心,沒忘了姑姑養他一場的恩,糖是他帶來的。”
水仙一怔:“他來咱家了?”
“他沒來,打發人送過來的。”
水仙抿著嘴,品咂著水果糖融化在嘴裏的甜滋味兒,心裏百感交集。無論是澤興的姑姑,還是水仙的娘,她們顯然不記得從前的玩笑話了。她們真是可惡,在她的心裏挖了個坑,埋下了種子,如今生根發芽長成樹了,卻任由日曬雨淋,風刮雷劈,不管不顧了。
“聽說澤興考上大學了,考的還是北京的大學,我早就看出他是個能耐人,往後呀,他姑沒準還能跟他享幾天福哩。”提起澤興,水仙娘不無羨慕。
晚飯後,水仙回到自己的房間。那年,她已經是個二十歲的大姑娘了,村裏像她這個年紀的都談婚論嫁了。她心裏清楚,澤興與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他們之間隔著山,隔著水,她要是還有什麼想法,無疑是癡人說夢。可是,終究有些不舍,有些不甘心。她對著桌上的小圓鏡,攬鏡自照。鏡子裏是一張嬌俏美麗的臉,雙頰紅潤,目光清亮。可是,好看有什麼用,生在這個窮山溝裏,注定飛不上枝頭,變不成鳳凰。她兀自歎口氣,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水仙照例去磨麵坊上工。路過澤興姑姑家時,停下了腳步。隔著半開半掩的院門,朝裏麵張望了一下,心裏悄悄說了聲:“澤興,你這個壞小子。”
上午,水仙正在碾米機前忙活,妹妹水花卻忙不迭地跑進來,喊道:“姐姐,家裏來客人了,你快回家去。”
“啥客人?”
“隔壁的澤興哥哥上門來看你,還帶了好大好大一包餅幹,娘叫你快點回去。”水花張開手臂比畫著,仿佛澤興帶的餅幹比臉盆還大。
水仙手一鬆,手裏的米袋滾到了地下。她跟著妹妹一路小跑,往家趕去。到了家門口,卻不急著進去。拽了拽衣襟,拍了拍褲腿,伸手吐了口唾沫把額前的亂發抹了抹。她問:“水花,我的臉是不是髒了,要不你先悄悄打盆水出來,我洗一洗吧。”
水花尚不解事,隻說:“沒髒,挺幹淨的。”
“那我的頭發是不是亂得厲害,你給我拿梳子,我梳梳頭吧。”
“不亂,挺整齊的。”
“你別哄我。”
“我不哄你。”
水仙平複了一下自己怦怦亂跳的心,這才邁進門去。
澤興坐在正窯的炕沿端著茶缸喝水,水仙娘在旁邊陪著,見水仙進來,趕緊說:“可算回來了,你陪澤興小子說會兒話,我鍋裏煮著豆湯呢。”說罷,掀開門簾出去,隻留下兩個年輕人在屋內。
隔了幾年不見,澤興已經大變樣了。他留著小平頭,鼻梁上架著一副近視眼鏡,穿著的確良白襯衣,深藍色褲子,腳上著一雙方口黑布鞋。水仙未開口先紅了臉,端起暖壺給他添水,澤興笑道:“剛才我都喝了兩大缸了,你還要給我倒,想讓我喝多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