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八(1 / 3)

院門口,澤興眼裏閃過的詫異和失望觸痛了水仙的心,他一定沒想到曾經那麼美麗的水仙變成了今天這副樣子吧,他大概被眼前這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婆嚇著了吧。水仙的心平複下來,彎腰拾起落在地上的鑰匙,大大咧咧地說:“是你呀,澤興,咋到這兒來了,快,快進屋吧。”

此刻的澤興反而慌亂了,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來這兒出差,想來看看你,便讓接待單位派了個車,送我來了。”

水仙打開院門,請澤興與開車的司機進屋。司機揭開後備廂,抱出一盆花。扁圓的花盆裏散落著十幾顆白色的花根,花根抽出了細密的枝葉,像養了一盆青翠的蒜苗。水仙心裏一動,不消說,她也曉得這是什麼花了。轉過臉,她不禁搖頭苦笑,難為澤興這把歲數了,還記得兒時的諾言。他答應送她一盆水仙花的,如今,穿山越嶺,來到柳家峪兌現諾言了。隻是,她一點也不稀罕了。真的,一點也不稀罕了。

盡管水仙內心並不十分歡迎澤興的貿然來訪,表麵上,她還是表現得彬彬有禮。進了屋,忙著沏了兩杯熱茶,端到澤興與司機手上。澤興環顧屋內的擺設,奶黃色的大立櫃——上麵的穿衣鏡破損了一塊,露出觸目的一角。五鬥櫥上擺著一台康佳21英寸彩電。牆上貼著色彩鮮豔的“年年有魚”的年畫。破了皮露出海棉的人造革沙發。擦得明光鋥亮的咖啡色茶幾。澤興被角落裏的縫紉機吸引了,縫紉機上蓋著一塊白色鏤空的勾花桌布,邊上綴著淡藍色的流蘇。滿屋子,也就這塊勾花桌布令他眼前一亮。他說:“好漂亮,這是你勾的?”

水仙淡淡地說:“我妹妹勾的,我沒空弄那些。”她想,澤興沒有變,還是那個心思縝密細致的人。可是,她卻完全變了,變得粗糙,麻木。若是從前,見澤興喜歡,她一定會慷慨送給他。那時候,在她眼裏,這世上所有的好東西,隻要她有,隻要他肯要,她都願意給他。然而,現在,她連送給他一塊桌布的衝動都沒有了。不是舍不得,一塊桌布她還是舍得的,隻是,她想——何必呢,犯不著,人家也不差這個,未必真稀罕。

澤興問:“這房子是新蓋的吧,啥時蓋的?”

“哦,上次你來的時候,我們還住在舊院。現在好了,總算有新房子了,蓋起來差不多四五年了。”

“孩子們都大了吧。”

“大了,你呢,你的孩子也大了吧。”

“是啊,孩子們大了,我們也老了。”

水仙打量澤興:“你可不顯老,咱倆站在一塊兒,沒人敢相信你和我同歲。”

“哪裏,我也老了。”澤興自嘲道。

旁邊的司機幹巴巴坐著,許是覺得別扭,起身走到院子裏,點了支煙自顧抽煙去了。水仙從屋裏探出身子抱歉道:“小夥子,真是不好意思,家裏沒煙了。”

司機回頭說:“別客氣,我自己有煙。”

屋子裏隻剩下水仙與澤興,幹坐著。水仙不起頭,澤興也不說話,空氣悶得慌。水仙指著司機端在茶幾上的花說:“這是水仙花吧。”

澤興這才想起花的事,趕緊說:“是啊,這花好養,隔兩天換一次水,趕到過年,花就開了。這花可香呢,等到花開的時候,滿屋子香氣。我的書房就養著一盆水仙。”

水仙說:“哦,我真是白叫了這個名,從來沒有養過這花,我隻養過繡球,鳳仙,月季。”

“這花和旁的花不一樣,它隻在冬天有,春節過後,它就敗了。敗了以後你把花根埋在土裏,等到第二年冬天,再從土裏刨出來,在花根上剪個口子,泡在水裏,它就又長出葉子了。”

“聽著怪麻煩的。”

澤興笑道:“聽著麻煩,其實簡單。”

水仙瞅著那花兒,覺得花根像大蒜,葉子像蒜苗。心念及此,信口說:“今年的大蒜不知咋了,格外貴。”

澤興不明白水仙怎麼忽然扯到大蒜上,愣了一下,才說:“是啊,是挺貴的。”

兩個人無話了。

水仙盤算著是否留他們吃晚飯,若是吃飯,做啥飯好呢。烙餅,拉麵,抑或還是吃蕎麵餄餎。論理說是貴客,該割一斤肉,炒幾個菜接待的。可是,她的身子懶懶的,提不起精神。二十年前,他來家裏,她是打心眼兒高興。二十年後,他又來了,她怎麼高興不起來呢?澤興進屋後,脫下了外麵的大衣,露出了裏麵的西裝,還係著棗紅色的領帶。那個詞叫啥,西裝革履,對,就是這四個字。澤興現在就是西裝革履。他穿扮得西裝革履,衣冠楚楚,特意大老遠來見她,特意給她看。可是,天知道,她是不想見他的。麵對光光鮮鮮的澤興,她自慚形穢。老天爺,何必這樣捉弄她,在她幹涸的心裏澆了壺活水,讓她照見了自己內心,埋藏得深不見底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