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三(2 / 3)

海棠家裏隻有她一個女兒,她得以堂皇地占據著偏廂一間小屋。水仙家兄弟姊妹多,沒有獨處的空間,黑夜裏,經常抱著枕頭跑到她家睡覺。住在一個村裏,兩家大人都不攔著。海棠的母親也喜歡水仙,過年做新鞋,母親慷慨地扯兩雙鞋的鞋麵,做兩雙一模一樣的燈芯絨棉鞋。水仙的娘過意不去,送來一簸箕炒麵,炒麵是炒熟的玉茭豆碾成的麵。母親收了,拌上糖裝進瓦缽。每次水仙來家睡覺,母親就舀半碗炒麵送進屋。兩個姑娘端著碗,你舔一口,我舔一口,吃炒麵解饞。

海棠無法把記憶中的水仙與電視新聞裏的水仙聯係到一起,水仙是多麼漂亮、水靈的姑娘,可是,屏幕上的水仙是多麼衰老、愚鈍,竟然會把錢和柴火一起燒掉。兩萬元對海棠說來不算什麼,一件首飾、幾件衣服。但對水仙,顯然是一筆大數目,而且還是借來給兒子娶親用的。水仙的生活竟然淪落到這樣的地步了嗎?想起水仙在電視裏掩麵哭泣的樣子,海棠的內心波瀾起伏。此刻,她置身於裝潢考究的居室,頭頂是閃亮的水晶吊燈,身邊是進口的豪華家具。茶幾上的食物簡陋了些,隻是一盤餃子,可盛放餃子的盤子卻是價格不菲的名貴骨瓷。電視裏的水仙,水仙的生活狀態,水仙的滿頭白發,離她有十萬八千裏那麼遙不可及。

沒有人知道,如果命運的天平不曾在某個黑暗的夜晚向她傾斜,電視裏的農婦完全可能就是她,而不是水仙。

那一年,她和水仙在鎮上讀了兩年高中,之後,回鄉務農。村裏的磨房新添了碾米機,缺人手,兩個姑娘沾了念過書的光,沒有下地勞作,安排進風吹不進雨淋不著的磨房看機器。兩個人仍舊形影不離,情同姐妹。不久,村裏有個推薦上大學的指標,海棠原本不知情,可是那天,水仙興衝衝跑來告訴她:“海棠,我要上大學了,村裏決定推薦我去上大學。”

海棠聽了這個消息,一點也不意外。水仙比她漂亮,比她成績好,比她招人待見。如果隻有一個名額,一定是水仙的,輪不到別人頭上。她隻是感到絕望、沮喪、萬念俱灰。上大學意味著轉戶口,吃供應,成為城裏人。這幾乎是那個年代,所有農村青年的夢想。她和水仙明明是平行的兩條線,可是,眼看著,就要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從此水火兩重天了。

水仙不了解她內心的糾結,反而高興地說:“海棠,等我上了大學,你一定給我寫信。”

海棠木木地答應著:“會的,會的。”

水仙安慰她:“海棠,明年還有機會,下回肯定輪到你。”

海棠一臉苦笑:“世道變得快,誰知道明年是什麼情形?”還真被她說中了,那是最後一年招收工農兵大學生,第二年就恢複了高考。

那天傍晚,海棠頭重腳輕從磨房收工回家,路上正好碰到村支書。明知不可能,她還是問道:“叔,能讓我和水仙一起上大學嗎?”

支書搖搖頭:“咱村隻有一個名額,這還是好不容易爭取到的,有的村裏一個名額還沒有呢。”

“明年我還有機會嗎?”海棠試圖抓住一點虛無的念想。

支書安慰她:“當然有,隻要明年弄到名額,一定考慮你。”

有村民迎麵走來,同支書打招呼:“這是要去哪兒呀?”

支書說:“老婆帶娃回娘家了,我一個人懶得弄吃的,尋個吃飯的地方。”

那人討好地扯著支書的胳膊:“走,走,走,離我家近,去我家吧,我讓老婆給你燙烙餅。”

海棠目送著支書被人拉走,腳步像被釘在原地,半天沒挪動。

吃罷晚飯,家裏人早早睡下了,海棠摸黑溜出院門。那個夜晚真黑呀,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它們都被厚厚的雲層遮住了。她邁著細碎的步子,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她要去的地方不遠,爬上一道石子鋪成的緩坡,拐個彎就是支書的家。支書有三個娃,大的在外當兵,二的在縣城念中學,小的被老婆帶回娘家了,海棠算準晚上隻有他一人在家。她鼓起勇氣敲開門,進門後,二話不說,徑直朝裏走,走到炕沿的最裏麵,開始解衣服的扣子。

“閨女,你這是做什麼?”這個半老的男人吃驚地看著她,眼裏閃爍著掩飾不住的欲望。他看出了海棠的意圖,明知故問。

海棠的外衣脫掉了,雪白的膀子露出來,隻剩下胸前掛的粉色兜肚。兜肚上麵繡著兩條小魚,搖頭擺尾,活靈活現。支書瞪大了眼,目不轉睛地盯著海棠。這是什麼意思?他向後退了兩步。在他們這個地方,隻有第一次出嫁的新娘子才戴兜肚。兜肚是海棠母親繡製的,母親說,趁眼睛沒花,提早為女兒準備好出嫁的兜肚。兜肚繡好後一直放在箱底,海棠出門前特意換上了它。她知道,跨過今晚,她就不再是過去的自己了。這是個儀式,而兜肚是這個儀式不可缺少的道具。即便這個儀式是醜陋的,不堪示人的,她也要戴上母親為她縫製的兜肚。這麼漂亮的兜肚,一生,隻有資格穿一次。她知道,兜肚會讓這個老男人畏懼,同時也會讓他心甘情願地為之背負相應的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