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家裏養著一株枝繁葉茂、形如小樹的闊葉海棠。她本不是喜歡花草植物的人,從前養過仙人掌、綠蘿、文竹,蘆薈、吊蘭之類的,都是些容易成活的植物,沒想到都被她養死了。從此灰了心,不再觸碰花花草草。現下住的這套複式樓房是幾年前才搬進來的,暖房時,崔民才單位的兩個下屬合力抱著這盆海棠上門祝賀。難為他們有心,打聽到了區長夫人的名字,投其所“好”,特意送來這盆海棠花,祝賀喬遷之喜。海棠一見就愛上了,淡紅的花朵,一簇一簇的,清新雅致。還有那些與眾不同的葉片,不是簡單的綠,葉片上點綴著白色的斑點,像是刻意畫上去的。這還不是出奇的,真正讓她怦然心動的——葉片的背麵,呈現出一道一道紅色的葉脈,如同鮮紅的血管,它的生命就像與人的生命相通似的。海棠見到這盆花,才覺得自己枉叫了這個名字,她竟從來沒有關注過海棠花,沒有深入細致地研究過海棠花。她不知道海棠有多少品種,不知道有一種海棠花的葉片竟然透著殷紅的莖脈,讓人聯想到鮮紅的血液。然而,並不恐怖,它是溫暖的、充滿靈性的。她曾經覺得自己的名字土裏土氣,登不得大雅之堂,恰恰相反,父母不經意間給她起的這個名字,是極雅致的。都說海棠花開無香,其實不是。隻是它的香氣藏得很深,隻有沉下心,閉上眼,方能捕捉到一縷一脈。
海棠擔心養不好這盆花,特意請教了懂行的師傅。如何澆水,如何施肥。夏季怎樣防暑,寒冬怎樣保溫。漸漸地,倒成了半個行家。為它修枝剪葉,給它搭架鬆土。兩年下來,這盆海棠枝杆高挺,花葉葳蕤。原先的花盆顯得小氣了,換了個更加厚實的景德鎮出產的高極花盆。瓷質光滑,圖案考究。好馬配好鞍,好花配好盆。端放在客廳窗前地板上的這株海棠,說不出的清幽雋雅,為整間房子增色不少。
為了襯托這盆搖曳生姿的海棠,海棠請一位知名書法家題寫了一幅字。她素不喜愛詩詞歌賦,認為那全是附庸風雅裝樣子。可是,她自己竟也忍不住附庸了一把,請書法家題寫與“海棠”相關的詩句。但見書法家揮毫潑墨,下筆如有神,一首詩寫出來是:故園今日海棠開,夢入江西錦繡堆。萬物皆春人獨老,一年過社燕方回。海棠不大明白這首詩蘊涵著什麼寓意,但她卻覺得自己讀懂了。好一個“故園今日海棠開”;好一個“萬物皆春人獨老”。多麼符合她遠離故園鄉土的心意,多麼符合她韶華半老的婦人心境。她讓人將這幅字精心裝裱一番,懸掛在客廳的牆上,與窗前的海棠交相輝映,相得益彰。
崔民才應酬多,幾乎不在家吃飯。海棠的飯局不及崔民才頻繁,卻也隔三差五少不了。沒有飯局的時候,海棠的午飯在單位的食堂解決。晚飯,卻是無論如何都要回家吃的。食堂的飯也好,飯店的飯也好,品相再精致,味道再可口,皆是來曆不明的。崔民才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海棠可用不著難為自己,凡是晚上的宴請,她一律回絕。人是靠養的,特別是上了歲數,所有器官都在萎縮退化,再不善待它們,它們就會鬧意見。它們一旦鬧意見,受折磨的就隻有自己了。
每天晚上,海棠都會認真做一餐家常可口的飯。有時是熬得濃釅的小米粥,炒一盤清淡的素菜,吃半塊雜麵饅頭。有時是一鍋熱湯麵,裏麵加了番茄、雞蛋、菜葉、青蔥、芫荽、蒜末,紅的紅,綠的綠,香噴噴的。一個人的晚餐,再複雜也是素簡的。今天晚上,她想起冰箱裏還有一袋速凍餃子——千萬別以為是超市買的速凍食品。這袋餃子是她親自調餡、和麵、擀皮包的餃子。白蘿卜豬肉餡,一頓沒吃完,凍在冰箱裏。到了吃飯時間,煮好餃子,撈進盤子。搗了一碟蒜液,端到茶幾上。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一邊吃餃子,一邊胡亂摁著遙控器看電視。
無意中,某個頻道的一條新聞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坐直身子,撂下手裏的筷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電視。
新聞講的是某地一農婦因停電,燒火煮飯時,懷揣的兩萬塊錢掉在地上,一時疏忽,誤將錢和柴火一道填進鍋灶裏燃成了灰燼。這筆錢是她剛向親戚借來,準備給兒子結婚用的。農婦低著頭講述,聲音哽咽。屏幕上,隻能看到她半張麵孔,以及醒目的、花白的頭發。海棠屏緊呼吸,情不自禁說:抬起頭,抬起頭。新聞裏的農婦好像聽到了海棠的召喚,終於緩緩抬起了頭。很短一個鏡頭,農婦的麵孔一閃而過。海棠的嘴巴張大了,她一下子從沙發上跳起來,脫口喊出兩個字——水仙?
新聞講的是節能限電給群眾生活帶來的不利影響,農婦燒錢隻是其中一個事例。節目很快播完了,海棠還站在那裏,目瞪口呆。
新聞裏的農婦名叫水仙,海棠和她曾經是少女時代最要好的朋友。她們是結拜的幹姊妹,她稱水仙的父母是幹爹、幹娘,水仙稱她的父母也是幹爹、幹娘。
她有哥哥和弟弟,卻沒有姐姐和妹妹,在她心裏,水仙就是她的親姐妹。令她耿耿於懷的是,水仙有親生姐妹,這使她覺得自己對水仙的心是滿滿的,水仙對她卻是缺邊少角的。水仙知曉她的心思,賭咒發誓,在我心裏,你比我的親姐姐和親妹妹都親。那時候,她們多大?十三歲?抑或十四歲?多好的年齡,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