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1 / 2)

餘露兩歲時,父親就去世了。父親是生病去世的,據說得了可怕的病——白血病。

小時候,餘露無數次問母親:“白血病是什麼樣的病?”

“絕症,治不好的病。”母親總是這麼回答。

“為什麼會得那樣的病?”

母親通常沒好氣地說:“我怎麼知道,你真夠煩的,問起來沒完沒了。”如果碰巧母親心情好,就會換一種口吻:“你爸爸體質不好,可能是這個原因吧。”說完,還會沉默地看一眼女兒,目光裏浮著一層光,虛弱而潮濕,就像一口井。

餘露固執地認為自己記得父親的樣子,她記得父親抱著她看電影、逛公園,還給她買玩具——一隻一捏就“咕唧咕唧”發出響聲的塑料娃娃。她甚至記得娃娃顏色,通體粉紅,沒穿衣服,胖乎乎的。她問母親,粉娃娃哪裏去了?母親說不知道。母親根本不記得有這回事,說:“哪有什麼粉娃娃,從來沒見過。”母親更不相信她對父親留有記憶,說:“怎麼可能?你那時才多大?”

為了證明自己的記憶力,餘露說:“爸爸戴著眼鏡。”

母親白了她一眼:“這還用你說嘛。”家裏保存著父親照片,文質彬彬,戴著眼鏡。

“爸爸會畫畫。”

“那還用你說嘛。”母親還是那句話。父親是個業餘畫家,家中至今掛著他的畫。

“爸爸抱著我看電影,電影院有很多人。”

“那是因為我告訴過你,你爸爸帶你看電影,結果你睡著了。你把我說的話,當成你自己的記憶了。”

餘露很認真:“不是,明明是我記得的。我還記得電影裏有個紅衣女人,騎著馬。”

“那是什麼電影?”母親皺皺眉,“難道是《紅牡丹》?我想起來了,你爸帶你看的就是《紅牡丹》,可是,你爸明明說你睡著了?”

餘露得意地笑道:“我肯定沒睡著。”

“你那時候不到兩歲,怎麼會有記憶?你還記得什麼?”母親的表情變得憂慮起來。

“爸爸抱著我逛公園,他把我放在草地上,他自己作畫。”

“畫的什麼?”

餘露苦思冥想,說:“好像是荷花。”

母親鬆了口氣,家裏掛的就是餘露父親的荷花圖,墨綠莖葉托著一支粉色荷花。

餘露仿佛猜到母親心思,她更正道:“爸爸畫的不是荷花,是一個阿姨。阿姨眉心有一顆紅痣,就像畫上去的,鮮豔極了。”

母親吃了一驚,臉色變了,聲音提高了八度:“沒有的事,你不要胡說八道。再胡說八道,小心我揍你。”

母親脾氣不好,動不動就不高興。她的臉就像江南的雨季,時常陰沉沉的。

除了這些有限的、可疑的記憶,父親在餘露腦子裏就隻剩下一張又一張的相片:父親穿著中山裝、父親穿著白襯衣、父親穿著風衣、父親穿著皮夾克;還有,父親騎著摩托車。摩托車是照相館的道具,可餘露一廂情願地認為,父親有一輛自己的摩托車。

有一次,她問母親:“爸爸會騎摩托車嗎?”

“不會,他壓根沒騎過。”

“不可能,爸爸一定會騎摩托車。”

“難道我不比你清楚?”母親瞪了她一眼。

“爸爸一定會騎摩托車!”餘露幾乎喊道,她叉著腰,嘴巴撅得老高,眼睛瞪得圓溜溜的,像是同母親示威。

“你吼什麼吼,你說他會騎就會騎嗎?那你還問我幹什麼?”母親終於生氣了,伸手推了她一把,“走開,沒見過你這麼討厭的孩子,一邊去,別煩我。”

餘露被母親推倒在地,地板上有一片水漬,把她身上穿的花裙子弄髒了。

“裙子髒了。”她懊惱地嘟囔。

“活該,自找的。”母親看也不看她。

第二天,餘露去幼兒園撒了一個彌天大謊。她告訴班裏的小朋友,放學後,她的爸爸會騎著摩托車來接她。那時候,社會上還沒有私家車的概念,時髦人家的標誌是男主人騎一輛風馳電掣的摩托車。餘露遐想父親騎著摩托車來接她,穿著相片裏的風衣,威風凜凜,駛入幼兒園大門。這個場景反複出現在她的腦海裏,令她浮想聯翩,興奮不已。——可是,騎摩托車的父親當然沒有來,不可能來,永遠不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