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窗行不通,那就當著母親的麵撞牆?像影視劇裏尋死覓活的婦人?她齜著嘴笑了,仿佛已經一頭撞到牆上,窘態百出。單單這個念頭,就讓她覺得蠢透了。
母親還在廚房忙碌,器物的碰撞趨於緩和,這說明母親內心平靜下來了。母親性格暴戾,但她的怒氣就像雷陣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餘露可不這樣,她不動聲色,靜水深流,喜怒不形於色。她篤定父親是和她一樣的人。父親如果活著,如果父親活著;父親假如活著,假如父親活著……餘露吸了吸鼻子,幾乎惱羞成怒地甩掉腦子裏的假設。——父親死了,她沒有父親。世上沒有假設,一切假設都是虛妄。
餘露平靜地用梳子把亂蓬蓬的頭發紮起來,不忘綁上一枚綴著珠飾的頭花。她把自己的儲錢罐砸了,一隻肥胖的石膏豬。沒費多大勁兒,往窗台上一磕,就碎了,跳出一堆零鈔。有紙幣,有鋼鏰,聚集起來,數目也不少呐。隨後,她把這些錢裝在一隻袋子裏,沉甸甸的,讓她生出闊綽的豪氣。她想好教訓母親的辦法了——離家出走。她對這個法子不太滿意,被用濫了,沒創意。可一時半會兒,想不出更好的,隻好將就用它了。
廚房的排氣扇“呼呼”旋轉,炒菜的香味傳出來。臨出門時,餘露嗅到尖椒炒肉的辛辣,鮮香。刹那間,饑腸轆轆。她有些猶豫了,可是,這次妥協了,一定還有下一次,她不能坐以待斃,她要保護它。它是她的身體,它是屬於她的,她有保護它的義務。從前,她對它不聞不問,令它飽受屈辱和傷害,以後不這樣了。她愛惜地撫摸脖頸,充滿自戀地對自己說,我不會任由她欺負你,我要給她一個教訓。
離家出走的餘露隻身去了火車站,她當然不會真的坐火車離開,她隻是和母親玩個遊戲,鬥智鬥勇,她有十足把握能贏。她輕蔑地想,你是鬥不過我的。候車室燈火通明,人來人往,還有一排一排供乘客休息的座椅。她買了兩個夾餡麵包,一瓶果汁。有趟列車開始檢票,座椅頓時空出許多,她找了空位坐下。她算計著,揣測著,母親發現她失蹤了,到處找她,至少需要五六個小時吧。怎麼打發這漫長的五六個小時呢?她效仿某些乘客,蜷起身子橫躺在長椅上。順手拾了張別人丟棄的報紙,蓋在臉上。有個陌生婦女坐到她身邊,親切地問她:“小姑娘,你去哪兒?”
她掀開報紙掃了一眼婦人的臉,警覺地說:“我在等人。”
“等誰?”
“我爸爸。”她的回答響亮幹脆。
“我爸爸”這三個字像一片烤得噴香的肉片在她的舌尖翻滾一圈,脫口而出。她舔了舔嘴唇,似乎回味它的餘香嫋嫋。如果這句話是真的,這句話如果是真的。該死,她又掉進車軲轆般的假設裏了。她羞惱地重新把報紙蓋在臉上。陌生女人無趣地離開。報紙下,餘露臉上布滿憂傷。她閉著眼睛猜想這個女人是尋找獵物的人販子,她假想自己被賣到深山老林,全身捆綁,動彈不得,受盡屈辱。若幹年後,死裏逃生,尋回城市。白發蒼蒼的母親與她相擁而泣。她被自己假想中的情景打動了,淚水濡濕了報紙。
她完全不像第一次離家出走,警惕得如同闖江湖的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