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露對身體的惡感一直持續到十二歲,初潮來臨。當溫熱的血液從她體內流出,她對這具曾經無比憎厭的身體生出了憐憫與喜愛。她無意中聽人講,孩子身上流淌著父母的血。女兒流著父親的血,兒子流著母親的血。這話令她心裏發燙,想想吧,那個從世上消失的、優雅的、會作畫的父親的血液在她的體內奔湧。父親的生命在她身上延續,父親成了她生命的另一種圖騰。她有什麼理由嫌惡自己的身體呢?
初潮是紅色花瓣的液體,餘露自戀地想。比她年長的鄰家女孩用搗碎的鳳仙花染指甲,那麼紅,那麼紅,經血一樣的紅。令她心動,令她的心也跟著疼痛。她提醒自己,身體就是美麗的花瓣,所以才流出殷紅的血。女孩子很容易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她從自厭變成了自戀,經常對著鏡子左顧右盼。皮膚光滑,牙齒潔白,眼睛烏黑明亮。她的身體並不是她以為的那麼糟糕,相反,稱得上美麗。洗過澡之後,全身上下混合著洗發水與香皂的清香。她嗅嗅鼻子,滿懷欣喜。
母親再發脾氣時,餘露學會了躲閃。母親舉起笤帚向她襲來的瞬間,她像隻敏捷的兔子一樣衝進衛生間,反鎖房門,任憑母親在外麵詈罵不休。憤怒的母親偃旗息鼓了,她才小心翼翼從衛生間鑽出來。
有一次,當母女倆又發生衝突,餘露故伎重施時,她驚慌地發現,衛生間的門鎖壞了。母親成功地逮住了她,手裏的笤帚準確地落在她的身上。這把笤帚似乎對餘露的身體產生了久違的饑渴,雨點一樣密集地撲向她。她像一隻無處逃身的耗子,聽天由命,狼狽不堪。母親打累了,丟掉笤帚,轉身進了廚房。
餘露從衛生間出來,沉默地看了一眼在廚房準備晚飯的母親。母親餘怒未消,鍋碗瓢盆的碰撞聲格外刺耳。這次起因緣於一張請假條,班主任交給餘露母親一張假條,上麵寫著:老師你好,我女兒身體不適,請假半天,請予準假。落款是餘露家長。這張偽造的假條激怒了母親,回家後,不問青紅皂白,對餘露一番暴打。打完了,母親才想起問餘露,曠課幹什麼去了?
是啊,曠課幹什麼去了?為什麼要曠課?倘若說實話,母親斷不會相信。其實她什麼也沒幹,她隻是忽然不想去學校,沒有任何說得出口的確鑿理由。她在學校附近的山坡溜達了一下午,站在山坡眺望學校。上課了,操場上空無一人。她百無聊賴,坐在石頭上發呆。放學鈴聲響了,看著同學們湧出擁擠的校門,她也背起書包,朝回家方向走。
如果她這麼說的話,母親肯定不會相信,搞不好,還會第二次對她施暴。她幹脆撒謊說自己去錄像廳了。學校附近有一家錄像廳,經常有學生曠課去那兒看錄像。母親果然信了她的話,咬牙切齒威脅她:“你個挨千刀的,以後再敢去看錄像,絕不饒你。”
餘露仔細檢查衛生間門鎖,它已壞到無法修複的地步,再也保護不了自己了。再發生類似事件,她隻能束手就擒。她不甘心,決定給母親一個教訓。母親的壞脾氣就像莫名其妙的風,即使沒有曠課之類的事由,也是說來就來,指不定什麼時候發作。怎樣給母親一個教訓呢?她腦子飛快盤算著,眼睛朝窗戶望去。跳窗?行不通,風險大,萬一真掉下去呢?她可不想死,她還沒有活夠呢。春天的花、夏天的樹、秋天的風、冬天的落日……世上多少美妙的事。而且,她早早獲悉自己生而為人的使命——代替父親活著,延續父親的血脈。她活著,父親就不死。她死了,父親就真正死了。這奇特、古怪的邏輯,她無師自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