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1 / 3)

毫無疑問,餘露是個問題兒童。問題兒童時常惹得壞脾氣的母親不高興,隔段時間,她就不可避免地挨母親一頓揍。

母親常用一把整理床鋪的小笤帚收拾她,一端是黑色鬃刷,另一端是兩寸餘寬的木質手柄,打在身上是結結實實的鈍痛。許多父母打孩子隻打屁股,屁股肉多,打不壞。餘露母親卻不是,逮住哪兒打哪兒。怒氣襲來時,她便失去理智,一把扯過女兒,一手舉起笤帚,對著餘露的手臂、大腿、臀部、腰身、肩背、脖頸、胸脯……亂打一氣。隔天看,笤帚打過之處,留下一片片觸目驚心的淤青。

餘露脾氣倔,母親罵她是茅坑裏的石頭,臭而硬。臭而硬的餘露挨打時,很少哭。“你哭不哭?你是鐵打的嗎?你哭不哭?”母親氣急敗壞,等待女兒哭著求饒。餘露抱著頭,身體躬成蝦米狀。每挨一下打,嘴裏就悶聲發出一聲響,卻堅決不肯求饒。到了最後,往往是母親打累了,氣喘籲籲停下來。餘露仍舊牙關緊咬,幹澀的眼眶一滴淚也沒有。母女倆的對峙,看似母親占了上風,實際上,最先敗下陣的總是母親。

每次挨過打,餘露都會享受幾天特殊待遇。比如忽然多出一件心儀的玩具,有時是一個金發碧眼的洋娃娃,有時是一隻圓滾滾的皮球;或一串沉甸甸的香蕉,一隻香噴噴的雞腿。夜裏,母親對她的溫存也會久一些,睡覺時,掀開她的傷口,輕輕摸一下,問:“疼不疼?”餘露搖搖頭:“不疼。”母親疑心餘露痛覺有問題,怎麼會不疼呢?怎麼就不哭呢?她甚至特地帶她去醫院檢查,結果一切正常。這孩子,可能天生皮實吧。從醫學角度講,血紅素偏高的人,痛覺較麻木。可是,餘露血紅素恰恰偏低。母親半是不解,半是懊惱。這個失去丈夫的寡婦,性情乖張。她管不住自己的脾氣,一旦發作,就像換了一個人。

到了後來,當餘露想要某件東西而不得時,就會算計著挨母親一頓揍。她故意做錯事,吃飯磨磨蹭蹭,一雙筷子在碗裏劃拉來,劃拉去,麵條坨成一團還沒有吃完。這還不算,喝水的時候,失手打碎一隻印花玻璃杯。母親氣得推搡她幾下,咬牙切齒咒罵幾句,還是沒有動手。餘露著了急,一腳踢倒牆角的暖水瓶,熱水淌了一地,亮晶晶的瓶膽成了碎片。她終於如願以償獲得母親一頓飽揍,身體習慣性地蜷成一團,身體的疼痛與心理的滿足就像潮水一樣,一波又一波,溫暖而暴虐。它們席卷而來,襲擊她,吞沒她。她早早就體會到了什麼是“痛並快樂”。翌日,渴望已久的一雙紅皮鞋擱在了她的床前。那一刻,她簡直激動得熱淚盈眶。挨打算什麼?何況挨打的隻是身體。身體算什麼?身體根本不是自己的。餘露有一個奇怪的想法,她認為身體不是自己的。她厭惡身體,口腔裏的異味、鼻孔鑽出的鼻涕、指甲縫裏的髒物、眼屎、頭皮屑、汗漬……更加不能原諒它的下半身,想想吧,世界上最肮髒的東西竟然躲藏在裏麵,每天都要排泄出一坨。她觀察過自己的大便,捏著鼻子,湊近看。越看越覺得糟心,越看越覺得難受。她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更醜陋的東西了。人為什麼要吃飯呢?不吃飯是不是就不會排泄?她果真身體力行實施起來。不吃飯,隻喝水。母親不知原因,以為她病了,帶她去看醫生。醫生說是厭食,開了兩盒山楂丸,山楂丸就像搓成團的黑泥。母親逼她服下,味道酸苦。她的“厭食”沒有堅持多久,很快就妥協了,吃下一大碗飄著蛋花和火腿丁的麵片湯。再去廁所解完大便,她閉著眼睛摁下馬桶衝水閥,決絕而堅定地不再看它們一眼——這如影隨形,令她無比嫌厭,又無法擺脫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