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益靈魂的食物
文/張佳瑋
生了啥個角落,吃啥個飯。
這是句無錫話,我外婆最愛說的兩句之一,大概意思是生在哪裏,就吃哪裏的飯;另一句是每逢無可奈何到讓人好氣又好笑時,她就搖著頭,手攏著肚子拍兩下,說:
“笑笑吧!除了笑笑還有啥個辦法呢!”
我外婆是常州人。她們那代人喜吃鱔魚:切段兒紅燒,勾芡,配蒜頭,鱔肉燉入味了就細嫩滑軟、肥潤鮮甜。整鍋熬得濃了,可以拿來澆米飯,也能澆麵。
鱔魚也能炸脆了,作為涼菜,宴席間先上,下酒用,嚼起來哢嚓有聲。揉碎了撒麵上,也可以。無錫的炸鱔魚和紅燒鱔魚都很甜。實際上,無錫菜大都很甜。
我不太猜得出為什麼。有朋友說蘇州菜甜,上海菜甜,我覺得不好冤枉他們:無錫的確是蘇錫常菜裏最甜的。上海人吃濃油赤醬,據說最初是跟徽商學的;我猜無錫人也跟著上海人學做菜吃醬油,怕鹹,於是加大量砂糖?
總而言之,我很喜歡吃甜的。
無錫人吃早飯,泡飯為主,佐以下飯菜。曰炒雞蛋,曰豬肉鬆,曰蘿卜幹,曰拌幹絲(豆腐幹切絲,熱水燙過,醬油麻油醋的三合油一拌;揚州有煮幹絲,還有拌幹絲裏放蝦米的,無錫很少),夏天吃鹹鴨蛋。
我爸會剝蒜頭給我吃,父子倆剝了半天,吃得吸溜吸溜,味道衝!過癮!我媽恨我們口氣差,隔著廚房門罵:兩張臭嘴!
不願自己做了,上街吃。油條配豆漿是常態。油條擰出來時,白油滑一條;下了鍋,轉黃變脆,撈起來咬,刺啦一聲。油條兩頭尖,最脆而韌,蘸醬油吃妙得很。豆漿,無錫大多喝甜漿。鹹漿也有,少。
吃膩油條了,買蘿卜絲餅吃,買油饊子吃,買梅花糕吃,買玉蘭餅吃。蘿卜絲餅是蘿卜絲外和麵漿下鍋炸,外脆裏鮮嫩;油饊子純粹是個脆生,愛吃的孩子可以吃一下午;梅花糕是形若蛋筒、頂上封麵皮、內裏裹肉餡或豆沙餡的一種麵食;玉蘭餅是湯圓捏的了,當天有湯圓沒賣完,於是油炸成金黃,耐於儲存,隻是吃起來一嘴一手的油。
晚飯了,米飯為主,配下飯菜。蔬菜無非青菜、蓬蒿菜、菠菜、金花菜、綠豆芽、黃豆芽,炒了吃,黃豆芽常用來炒百葉結,似乎有好口才,金黃發財。葷菜,則紅燒肉、糖醋排骨、排骨燉百葉結,周末一鍋雞湯。夏天排骨燉冬瓜,清爽;冬天排骨燉蘿卜,溫潤。春天可以吃排骨燉筍,加上鹹肉就是醃篤鮮,格調頗高:那幾天整個人都清暖飄逸,兩腋有清風生了。
周末了,去外婆家,外婆就攤麵餅:麵和了,略煎,兩麵白裏泛黃,黃裏泛黑,有焦香,蘸白糖吃;吃膩了,借外公的茶杯,咚咚咚喝,打嗝。
外婆年紀大了,喜歡熟爛之物。青菜毛豆百葉煮麵,麵煮得綿軟,鮮入味,但沒勁道,青菜葉子都軟塌塌的:我們這裏叫爛糊麵。如果有南瓜,和寬麵一起燉,燉到南瓜爛了,寬麵也快融化了,就著一起吃,稀裏呼嚕。
無錫人都愛吃餛飩和小籠湯包。進店先叫一籠湯包,餛飩後到。湯包個兒不小,肉餡,有鹵汁;麵皮蒸得半透明,鬱鬱菲菲,一口咬破,吸鹵汁,連吃肉餡吞包子。我可以一口一個,我小舅婆就咂嘴,“張佳瑋,好大的一張嘴!”
包子吃到分際,上餛飩了。餛飩按例需有蝦仁和豬肉糜為餡,湯裏需有豆腐幹絲,至不濟也得加紫菜。拌餛飩則是紅湯,也甜,另配一碗湯過口——無錫人吃什麼都甜。
季節對的時候,有店會賣蟹黃湯包;交情好的店送薑醋蘸食,好吃。
薑醋在我們這裏除了吃蝦吃蟹,還有個用途:蘸鎮江肴肉吃。肴肉壓得緊,鹹香鮮涼,蘸酸味下酒,妙不可言。
當然也吃魚,也吃蝦。魚則紅燒或湯燉皆有,蝦大多清水煮,加以薑和蔥。蝦肉鮮甜,本不需調味,麗質天成。
我媽除了紅燒肉,還擅做大盆蔥花蛋炒飯。我爸則擅長魚頭湯與荷包蛋。此外,他拌得一手好豆腐:隻用鹽和蔥,就能把一方豆腐調得好吃,再一點麻油,可以下泡飯了。
到鄉下去吃宴席時——無錫郊區鄉村人,都很喜歡吃宴席——就是冷盤在先,牛肉、羊肉、白斬雞、熗毛豆、脆鱔、蝦、花生等先上,後續炒蝦仁、芙蓉雞、清蒸魚、大炒青菜、紅燒螺螄等。盤旋往複之後,末尾一道雞湯,一份紅燒蹄髈。
我在無錫,當然也下館子,也請客酬答,但家常舌頭是認這些的。就這樣長到了十九歲,去了上海上學。
吃食堂。吃館子。吃得到處都有些不認識了。吃餛飩和湯包,完全不能接受。曾經滄海難為水,南翔小籠我也吃不下了。
租房子了,自己下廚。隻會幾個菜,反複做:
紅燒肉,炒糖色,肉略煎,多酒,少水——少水是蘇軾的辦法——八角生薑老抽等俱下,慢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