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爾基

“就是這麼一回事,老爺。他的父親盜用公款,被判了一年半的徒刑。在這期間,我們已經把我們的積蓄都吃光了。到我丈夫出監牢的時候,我已經在用辣菜根當柴燒了。一個種菜的人送給我一車沒用的辣菜根。我把它曬幹了以後跟幹牛糞攙在一塊兒燒。氣味很不好聞,做出來的粥湯也有怪氣味。柯留沙這時還在上學。他是個靈活的孩子……也懂得節省。他放學回家,路上撿到的木頭、木板總要帶回家來。是啊……春天來了,雪已經融化了,可是他還穿著氈靴。靴子常常濕透了,於是他把它們脫下來,他那雙小腳全凍紅了。就在這個時候,他們把他父親從牢裏放出來,用出租馬車送回家來了。他在牢裏得了癱病。他就躺在那兒望著我苦笑,我站在床前,眼睛看著他,心裏想:‘我為什麼還要養他這個害人精呢?最好是把他扔到街上泥水坑裏去。’可是柯留沙看見了。他臉色完全白了,望著他父親哭了,大滴大滴的眼淚順著臉蛋落下來。他說:‘好媽媽,他怎樣了?’我說:‘他已經不中用了。’”

“……是啊,從這一天起,就這樣過下去了。就這樣過下去了,老爺。我一天像瘋子一般地忙著,可是就是在運氣好的時候,也不過收進二十戈比……我真情願死掉……哪怕自盡也好。柯留沙看見了這一切……他臉色很難看……有一回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我說:這種該死的生活!能夠死掉多好……哪怕你們死掉其中一個也行……我是指他們,指我的丈夫和兒子柯留沙……丈夫點點頭,好像他想說:我快要死了,不要罵我,忍耐點吧。可是柯留沙……望了我一下,就走出去了。等到我清醒過來……啊,已經太晚了。是啊,太晚了。因為他,柯留沙出去以後還不到一個鍾頭,一位警察坐著馬車來了。他說:‘您是希謝尼娜太太嗎?’我馬上就猜到肯定有什麼禍事了……‘請您立刻就到醫院去。’他說,‘您兒子給商人阿諾興的馬踏傷了。’……我就坐車到醫院去。在馬車裏,我就像坐在燒紅的鐵釘上麵一樣。我心裏想:‘你這該死的女人,該倒黴!’我們到了。柯留沙他躺在那兒,全身都給繃帶包紮著。他對我微微一笑……眼淚從他眼睛裏流出來了……他聲音很小地對我說:‘好媽媽,饒恕我!錢在巡官那兒。’我說:‘柯留沙,上帝保佑你。你說什麼錢呢?’他說:‘街上那些人扔給我的,還有阿諾興給的……’我問:‘他們為什麼給錢?’他說:‘因為這個……’他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呻吟。他的眼睛睜得很大……我說:‘柯留沙,好兒子,你怎麼會沒有看見馬跑過來呢?’可是,啊,老爺,他清清楚楚地對我說:‘我看見了它……馬車……不過……我不願意跑開。我想,要是我給壓壞了,他們會給錢的。他們真的給了錢……’這就是他說的話……我明白其中的意思,我懂得他的心思,他真是個天使,可是晚了。第二天早晨他就死了……他臨死還是很清醒的。他一直在說:‘好媽媽,給爸爸買這個,買那個,也給你自己買……’好像有很多錢似的。錢,的確有四十七個盧布。我到阿諾興家裏去,可是他隻給了我五個盧布……還罵人,他說:‘大家全看見了,是小孩自己跑到馬腳底下來的,你還來向我要錢。’我以後就沒有再到他那裏去過。老爺,就是這樣一回事情。”

她不做聲了,她又像先前那樣地冷淡、呆板了。

公墓是清靜的、荒涼的:十字架,聳立在十字架中間的長得不好的樹木,墳堆,悲傷地坐在一座墳旁的毫無表情的女人——這一切使我想起了人的痛苦,想起了死。

然而,無雲的天空是晴朗的,它在散布幹燥的炎熱。

我從衣袋裏掏出一點錢來,把它們拿給這個還活著、心卻讓生活的不幸弄死了的女人。

她點了點頭,聲音特別慢地對我說:

“不要麻煩您了,老爺,我今天已經夠了……我需要的實在不多,現在……就隻有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世界上……”

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又把她那兩片給悲傷扭曲了的嘴唇緊緊地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