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胸中的蛇(2)(1 / 3)

他遇到一位多愁善感的變態者,此人早年受挫,遂意氣消沉,閉門謝客,終日抑鬱不樂,或情緒激動,長期沉湎於無法挽回的往事中。倘羅德裏克的話可信,此君的心已化作一條蛇,他說此君終將與蛇一道折磨至死。一次他注意到一對夫妻的家庭糾紛已遠近皆知,他安慰人家說,他們胸中泛濫的蛇已逃出他們的身體。有位滿腔妒嫉的作家,對自己始終無法與之媲美的作品大加貶抑,羅德裏克對他說,你的蛇是整個爬蟲家族最粘滑最肮髒的,好在這種蛇對人傷害不大。一個下流坯,臉皮三寸厚,問羅德裏克他胸中是否有條蛇,他回答說有,而且與從前折磨過哥德族的唐·羅德裏戈的蛇一模一樣。他拉住一位美麗少女的手,憂傷地注視她的雙眸,警告說,她溫柔的胸懷中養育著一條最致命的蛇。數月之後,可憐的姑娘為愛情悲憤而死。世人這才發現這些不吉利的話原來並非空穴來風。兩位社交場上的名媛相互以女人惡毒的隱私攻擊對方,被羅德裏克點悟道,她倆各自的心都是一窩小蛇的巢穴,這些小蛇與大蛇的毒害相差無幾。

但是,似乎沒比逮住一個心懷妒嫉者更讓羅德裏克開心的了。他說妒嫉就是一條碩大的綠蛇,渾身冰冷,除一種蛇外,哪種蛇也沒它咬人疼痛。

“那是種什麼蛇呢?”一位無意聽到的旁觀者問。

問話者是個眉毛濃濃的家夥,整日鬼鬼祟祟,多年來他的目光從未敢透視過任何人的麵孔。此人品行曖昧——名聲有汙——但無人確切知道到底屬何種性質。盡管城中男男女女飛短流長,種種猜測惡毒至極,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到底幹過何種勾當,此人一直航行海上。其實,他就是喬治·赫基默爾在希臘群島某種特殊情況下遇到過的那位船長。

“哪種蛇咬起來最疼?”這人追問,他的神情有點迫不得已,口氣也是結結巴巴,而且麵無人色。

“幹嘛問這個?”羅德裏克回答,他不祥的臉上仿佛隱藏著神秘的智慧,“瞧瞧你自己的胸膛,聽聽!我的蛇在動啦!它認出了眼前的一條大蛇!”

此後,一些旁觀者證實說,他們分明聽到一種嘶嘶聲,而且那聲音來自羅德裏克·埃利斯頓的胸膛。據說,船長的胸膛也傳出嘶嘶的響聲,仿佛真有條蛇盤踞在那兒,被自家兄弟召喚醒了。人們猜測說,倘若確有這種聲音,也八成是羅德裏克心懷叵測練習口技的效果。

就這樣,他把自己的蛇——假如他胸中有蛇的話——當成了偵察他人過失、罪惡及不平靜的良心等等的照妖鏡,毫不留情地直刺人家最疼的痛處。咱們可以想像,羅德裏克成了城裏的瘟神,沒人能躲開他——沒人能抵擋他。一切最醜惡的真實,但凡落入他手中便要與之較量一番,還迫使對手也這樣做。人人都本能地努力掩蓋悲慘的現實,任它們不受打攪地埋在一大堆人與人交談的膚淺話題之下!這本是人類的一大奇特場景,羅德裏克竟敢打破世人不肯放棄作惡並且竭力粉飾的默契,把一個個道貌岸然的紳士揭露得體無完膚。他惡語相向的那些家夥當然有難兄難弟相助,保全麵子。但照羅德裏克的高論,每個人胸中不是藏著一窩小蛇,就是有一條能吞掉其它小蛇的大蛇。所以,全城都受不了這位新派福音使徒。幾乎所有的人,特別是那些德高望重的人紛紛要求,不準羅德裏克再踐踏公認的禮儀規矩,因為他不僅將自己胸中的蛇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而且還將體麵人的蛇拖出藏身的巢穴。

於是親戚們出麵幹預,將他送入一家私人開辦的瘋人院。消息傳開,人們發現,很多人走上街頭時,神態安祥多了,也不用再頻頻地捂住胸口了。

然而,把羅德裏克關起來,雖使城裏的人不再恐慌,但卻使羅德裏克病情加重了。在那死氣沉沉的環境裏,他更加孤獨,更加憂傷。他沒日沒夜地與蛇交談——真的,這是他惟一可做的事。談話持續不停,似乎暗藏的怪物與他對麵而坐。盡管聽眾們不知所雲,除了嘶嘶聲之外沒聽到別的。不過也怪,受害者如今對折磨他的東西竟產生了一種感情,隻是夾雜著最強烈的厭惡與恐懼,而且這種互不調和的情緒並不相互排斥。相反,還給予對方力量與鋒芒。可怕的愛與可怕的恨——在他胸中擁抱。二者一齊凝聚鑽入他的肺腑,在那兒生長蔓延。這東西以他的思想滋養自己,寄生於他的生命,與他親密無間,如同他自己的心髒。然而它卻是一切造物中最醜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