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德裏克有時怒不可遏,對這蛇,對自己,都恨之入骨,決心將蛇置於死地,甚至搭上自家性命也在所不惜。一次,他企圖餓死這條蛇,他自己幾乎餓死,蛇卻把他的心當作食物。後來,他又偷偷服下一劑猛烈的毒藥,以為這下要麼可以殺死自己,要麼殺死附體的妖魔,或者同歸於盡。然而他又錯了,因為他迄今不曾被自己有毒的心所毀滅,蛇也不因咬噬這顆毒心而死,雙方也就對砒霜或汞水無所畏懼。的確,這條毒蛇好像已煉就不死之身,能化解任何毒藥的毒性。醫生們試過用煙草的煙來嗆死它,並灌之以令人沉醉的烈酒,指望蛇會麻痹,也許喝醉酒的蛇能從羅德裏克的肚裏爬出來。他們成功地使羅德裏克人事不省,但手一按他胸膛,卻被無法形容的恐怖嚇得半死。他們摸到那條蛇在扭動,翻騰,在病人狹小的肺腑之間狼奔豕突。顯然,鴉片或酒精使它更為活躍,刺激它使出非同一般的手段。於是無可奈何的大夫們放棄了一切治愈或減輕羅德裏克病痛的努力。在劫難逃的受難者隻好聽天由命。他恢複了從前對胸中討厭的惡魔的喜愛,整天在一麵穿衣鏡前打發淒慘的時光。他把嘴巴張得老大,既懷希望,又存恐懼,巴望能從喉嚨深處看上一眼探出來的蛇頭。據說他成功了,因為有一回當護理員們聽到一聲狂亂大叫,趕緊衝入房間時,隻見羅德裏克奄奄一息,癱倒在地。
以後,他並沒被幽禁太久。經過對他的病體的全麵檢查,瘋人院的主治大夫們認為,他的精神疾患並未達到精神錯亂的程度,無須隔離,而且隔離對他的精神極為不利,可能反倒加重他的病情。他行為反常無疑十分嚴重,而且曾冒犯許多社會習俗及成見,但世人若無更充分的理由,也無權將他當瘋子對待。依據這種合法而權威的決定,羅德裏克獲釋,並於遇到喬治·赫基默爾的前一天,返回自己所在的城市。
獲悉羅德裏克患病的前因後果後,雕塑家立刻攜同一位因悲傷而顫抖不已的同伴趕往埃利斯頓家中探望。這是一幢宏大陰沉的木結構大房子,有壁柱與陽台,三層高的平台將它與大街相隔。順石頭階梯拾級而上,便登上平台。幾棵久遠的古樹幾乎遮掩了大廈的正麵。這座寬敞且一度富麗堂皇的宅子,是早在上世紀由該家族的一位顯貴建造的。那年頭,花很少的錢即可購置場麵十分宏大的地產。目前,雖然部分祖產已經轉讓,但屋後仍有一座樹影婆娑的院落,可任一位幻想家,或一位心靈受傷的人,從早到晚躺在綠草地上,獨自傾聽枝葉颯颯低語,忘卻四周已崛起一座喧鬧的城市。
雕刻家與同伴在老仆人西皮奧帶領下,進入了病人休養藏身之地。老仆人對其中一位來客謙卑致敬時,皺紋密布的麵孔綻出了愉快的笑容。因他知道,客人是為拯救他的主人而來。
“待在涼亭裏等著,”雕塑家對靠在他臂上的人輕聲說,“你會知道該不該露麵,什麼時候露麵的。”
“主會教我的,”那人回答,“願主賜予我力量!”
院內寂靜無聲,隻有年久日深的古樹撒在地上的陰影。羅德裏克正躺在一座噴泉邊,水花在斑斕多彩的陽光中四下飛濺,依然晶瑩透亮,噴泉的生命多奇妙嗬——生生不息,與岩石同樣久遠,比年高德劭的森林更富生命力。
“你來了,正盼你咧。”埃利斯頓發現雕塑家光臨。
他的舉止與頭一天迥然而異——心平氣和,彬彬有禮。而且,如赫基默爾所想,還留神注意客人和他自己。這種不自然的自我克製,其實是不正常的一種預示。他剛把一本書扔在草地上,那書還半攤著,看得出來是講蛇類發展史的書,並配有栩栩如生的插圖。此書附近還躺著本大部頭,傑裏米·泰勒撰寫的《醫科難症》,一部撰寫五花八門的良心病病症的專著,但凡良心未泯者都能從中找到適合於自己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