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造就比特之城,比特之城也造就我們
放眼現實,你也許會觀察到兩種互相矛盾的現象:大多數城市都是醜陋的,而且還在變得越來越醜陋,然而這種自然景觀和公共空間的庸俗化卻好像擁有巨大的活力。這種觀察可能會使心中仍存美感的人感到失敗的絕望。似乎沒有一種設計改良能夠有力地對抗粗俗的商業化、民眾的無動於衷和危險的長官意誌的合擊,正是在它們的合擊之下,公共空間一點點趨於解體。米切爾的想法是用計算機和通信網重新構建公共空間。考慮到建築在塑造人的社會存在方麵所起的關鍵作用,以及Internet帶來的文化衝擊,可以說米切爾觸及了一個具有緊迫性的問題。在書中,米切爾多次提到古希臘城市的會場(agora),它是城市公共場所的原型,根據亞裏士多德在《政治學》中的記載,它處於城市的中心,是一個開放的供人們開展公共生活的地方。
對於城市、而不僅僅是聚居地來說,擁有一個會場非常關鍵。米切爾斷言,由於全球化的計算機網絡破壞、取代和徹底改寫了我們關於集會場所、社區和城市生活的概念,電子會場在21世紀的城市中將會同樣發揮關鍵性的作用。米切爾的曆史感令他生發了許多有趣的聯想。例如,他把軟件“代理人”比喻成“希洛人”,古斯巴達的國有奴隸;萊克格斯(Lycurgus)為了使少數斯巴達人能夠奴役數量大得多的希洛人,製定了嚴苛的法律。隻有在科幻小說中我們才會想到機器人的權利或者那種對自己的創造物的弗蘭肯斯坦式的恐懼,但米切爾把“希洛人”與“代理人”並稱,給這種情勢賦予了實用意義。他還在書的開頭稱自己是一個電子浪蕩客(flaneur),令人想起波德萊爾和本雅明筆下的巴黎流浪漢:他們終日在大街上遊蕩,觀察這座偉大城市的生活,並在這一過程中使自己成為展品。當然,與他們不同,米切爾是穿行在代碼和邏輯關係構成的網絡之中。他把編寫代碼的程序員稱作“享有特權的大祭司”,暗示讀者可以構想一場“電子宗教改革”,繞開教會和神職人員而直接膜拜自己的上帝。閱讀了《比特之城》的大半內容之後,你會發現一個潛在主題暗暗浮出水麵:這本書一開始似乎是要向建築師預報新時代的到來,但慢慢卻走到了另一條路上。
米切爾不厭其煩地把每一種建築樣式同其在電腦化空間中的對應物對照分析,比如醫院與遠程醫療、監獄與電子監視係統、百貨商場與電子商場等等,建築在未來建設中的意義由此顯得格外突出。“最終,建築物會變成計算機界麵,計算機界麵會變成建築”。米切爾本來是要為麵臨信息大潮的絕望的建築師敲響警鍾,但結果他的行文卻變成了一種說理,論證建築作為曆練多年的藝術和科學,決不能在未來被等閑視之。城市和組成城市的建築並不是一種中性的東西,它們回答了人應該“如何生活”的問題。對城市和建築的探索——包括其智力工具和研究方式——在預見未來“比特之城”的麵貌時價值非凡。事情很清楚,實體構造不過是建築物中最容易為人認識的部分,根本不是主旨,而盡管今天建築的物質表現形式異彩紛呈,建築師們長期思考的深層次課題卻遠未窮盡。所以,這本為建築師寫的書變成了供建設世界的世界公民閱讀的書。這本書從很多方麵看都是一本富於預見性、值得一讀的好書,但我們卻期待得到更多的東西。
如果要依靠城市來理解網絡,那麼我們就需要對城市的概念來一番徹底梳理:城市形態如何製約著人類的心理,社會理想怎樣在城市中得到體現,特別是,近期的城市設計在哪些方麵加劇了群體性的社會異化。城市的意象是一種隱喻,由於科幻小說的影響,由於計算機的內在架構,以及當代都市體驗發生在越來越虛擬化的場所這樣的因素,很多人把網絡看作一所城市。隱喻代表著一種有記憶、有感情的認知,城市與網絡之間的確有結構上的相似性,但正因如此,我們才需在似乎永無休止的數字化進程的早期,仔細斟酌用以詮釋新環境的語言,因為它將決定我們對網絡的可能性和不足之處的認識。然而,我們在米切爾這裏看不到他對現代西方都市的批判(女性主義和後現代主義理論家都不乏這樣的批判),對非西方城市的觀照更加不可求。而且,評說城市的一些基本框架也未能進入米切爾的視野之內:他沒有、或很少提到本雅明、馬克思、托克維爾、韋伯、鮑德裏亞、維利裏奧……而如果我們想要規劃未來城市,這些理論家的視角是不可缺少的:為什麼不從過去的錯誤中學習而要創造條件去走老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