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黑綠襯的小姐——穆時英(1 / 2)

一枝蘆笛悄悄地吹了起來;於是,在旋轉著七色的光的,幻異的樂台上,絹樣的聲音,從琉璃製的傳聲筒裏邊,唱了:

待青色的蘋果有了橘味的五月,

替著三色的菫花並繪了黑人的臉。

(琉璃製的傳聲筒的邊上有著棗紅的腮,明潤的前額,和乳白的珠環,而從琉璃製的傳聲筒裏看進去,她還有櫻桃似的嘴。)

我要抱著手風琴來坐在你磁色的裙下,

聽你的葡萄味的小令,亞熱帶的戀的小令。

絹樣的聲音溜了出去,溜到園子裏,凝凍在銀綠色的夜色裏邊。坐在鋼琴的尾上,這位有著絹樣的聲音的,墨綠衫的小姐,仰起了腦袋,一朵墨綠色的罌粟花似的,羽樣的長睫毛下柔弱得載不住自己的歌聲裏邊的輕愁似的,透明的眼皮閉著,遮住了半隻天鵝絨似的黑眼珠子,承受著那從蘆笛裏邊紛然地墜下來的,繽紛的戀語,婉約得馬上會溶化了的樣子。

“雅品呢!”在Peppermint上麵,我喝起彩來。薄荷味的液體流向我嘴裏,我的思想情緒和信仰全流向她了。

《影之小令》依依地消散到她朦朧的鬢邊的時候,她垂下了腦袋走下了音樂台,在夜禮服中間湮逝了她的姿態。

我覺得寂寞起來;在廣漠的舞場裏邊,我流浪著,為了那朵纖細的,墨綠色的罌粟花,為了那絹樣的聲音。

有著桃衫的少女,紫衫的少女,鵝黃衫的少女,破裂的大鼓聲,嘮叨的色土風,膚淺的美國之化,雜亂的色情,沒有了瓶蓋,噴著白沫的啤酒瓶似的老紳士……可是那兒是半閉了眼珠子,柔弱地仰起了腦袋,承受著蘆笛那兒悠然地墜下來的繽紛的戀語,婉約得馬上會溶化了的樣子。有著那麼娟妙的姿態的墨綠衫的Senorita呢?絹樣的聲音嗬!

“嗬!嗬!”懶然地坐了下來,望著窗外的園子。

園子裏溫柔的五月爬上每一頁手掌樣的菩提樹的樹葉;從天末,初夏的蜜味風,吹著一些無可奈何的愁思。

於是我有了顆黑色的心。

午夜三點鍾,靜謐的Lullaby的時間。

懷著黑色的心從空去了人的凋落的舞場裏走到蔚藍的園子裏。

藤蔓的累然的紫花從樹枝搭成的棚架那兒炮爛地倒垂了下來,空氣裏邊還微妙地氤氳著絹樣的聲音的,銀綠色的香味,墨綠衫的Senorita遺留在我的記憶上的香味。

黑色的心沉重起來了。

我是需要一點歎息,一點口哨,一點小唱,一點默想……

在一叢曼陀羅前麵,靠著罌粟樹,低著腦袋站了兩分鍾再抬起腦袋來的時候,我知道我是有著潮潤的眼珠子,因為夜色是染在暗紅色的屋脊上麵,染在蓮紫色的藤蔓上麵,染在褐色的棚架上麵,染在黝綠的草地上麵,還染在我整個的靈魂上麵,染在暗黃色的曼陀羅上麵。

就是折了一朵憔悴的曼陀羅回去,也是太寂寞的吧?而且五月的午夜是越來越溫柔了嗬!

跨過那片草地,在一條白木橋的那邊,是一條碎石砌的窄徑,和橋下的那條小溪一同地,在月光下麵,繃著灰白的清瘦的臉,向棒樹叢和栗樹叢中間伸展了進去。

悉悉地在碎石小徑上走著,我開始詛咒我的心髒,因為它現在是那麼地沉重,又那麼地柔軟,而且它還從記憶裏邊發掘著過去的月色和一些輕盈的時間。

碎石縫裏的野草越來越長了,那條小徑給湮沒在落葉下麵。不知從幾時起的我已經彎進了樹叢中間,在迷離的幹枝下麵,沾了一鞋的泥跡,彎了腰走著了。

我低著腦袋,撥開了橫在前麵的一枝栗樹的粗枝的時候,我的全部的神經跳躍起來:在地上有著一個女子的腳印,纖瘦的鞋跟踐得很深,樹葉的縫裏篩下來的月光正照在上麵。再轉過三棵榛樹,從紛壇的樹枝中間抬起腦袋來,我聽見了淙淙的水聲,卻見那條小溪和石徑又擺在前麵了。沿著溪流盛開著一溜櫻樹;就在櫻樹底下——我差一點瘋了,是的,就在櫻樹底下,在墨綠色的鞋上露了脆弱的腳踝,沾了半襟的櫻花,頹然地躺著的,不正是墨綠衫的Senorita?她腮上有著兩顆晶瑩的淚珠,嘴唇稍會堵著點兒,眼皮上添了冶蕩的,可憐的胭脂色,她的長卷發披在地上。那麼地醉了呢!

把手帕在溪水裏浸了按在她腦袋上麵,拉了她坐起來讓酡然的醉顏貼住了自己的胸襟,輕輕地“小姐!小姐!”那麼地叫著。

她茫然地睜開眼來。

“抱住我嗬,羅柴裏!我為你折那朵粉紅的櫻花,和我的嘴一樣的櫻花。”低低地說著。

“小姐!”

“我要把她簪在你的襟上,你的嘴便會有櫻花的味。”

“真是那麼地醉了!”把她扶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