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黃南田在張家討了個回信來:
“二爹,接親在三月三,張家能答應,隻是不用花轎又不響鑼響銃,那可辦不到,您瞧,他家也是體麵人家,兒郎雖則有點不圓範,究竟是討頭堂親,又不是續弦討小,那能冷冷清清的抬過去就得!”
“也罷,他家愛花幾個空頭錢就花吧,那末就這樣,謝謝您!”
靜姑在階前洗衣,她一見南田就遛去了。這雖是由於她受了父親十九年的陶冶,很有點害羞的程度,也一半由於南田使她和素不相識的惠蓮破子有了夫妻的名義。昨天南田來是為什麼,她猜想那不是和她絕無關係的,這時,她決定要探聽個實在,她忘記擦幹自己濕淋淋的手,心裏砰砰的在門後偷聽。她聽見南田的“三月三”和許多別的話,強烈的硫酸浸入了腦中一般,絞出她一身冷汗,眼睛發黑,她立不穩了,幾步竄到房裏和衣倒在床上。惠蓮是跛子,是傻老,喜期在九月,她曾為此憂傷得不象人形,三番兩次的隻往死的路上想,但是自從小三和她吻抱後,又當天發誓要在暑假時趕回替她挽救這個厄運,她頗領悟在人間留戀的餘味,誰料到於今事情變了卦,命運支配著她在三月三這天完結,不讓拖延到暑假!小三千裏迢迢的怕還在做著酣甜的夢,空幻中計劃著暑假時的一切呢。三月三是個很迫促的刑期,這刑期就在這種暴力之下決定了,沒一人說句公道話,小三又茫然的不趕回來。她想死,但這是一個總結束,覺著又不能不告訴小三就暗地裏將自己處置了,將來小三是會如何的悲哭。思潮千回百轉,真如萬箭鑽心,她於是咬緊牙齒,悶在被裏嚎哭。
“靜兒,靜兒,莫老是這樣哭嘍!近來你不知如何這樣愛哭!你爹把喜期改早了,這也是他一片苦心,遲早終歸要過去的,哭什麼。”她媽聽了哭聲,一搖一擺的踱進她房裏握著她的手坐在床沿勸,“唉,手都是冰冷的,臉都變了色,還不快莫哭,哭得為娘的心難過啊!”她沒有什麼勸解的,由眼前的這個,聯想早經潑出了的那個:“大口欒,聽說這晌要回來,但你爹沒工夫去接,路太遠了。你的喜期改早了,也沒打算告訴她,唉,那孩子多年沒回家啦,如果這時回來了,你們姐妹倆也好快樂的過幾天嘍!”
靜姑自有生以來隻見過姐姐一麵,那是姐姐和姐夫圓房後回家時才見的,現在恐怕是相逢不相識了,她臉上被打傷的瘢痕不知增加了多少,從前那黃瘦的軀殼,現在不知消減黝黑到什麼程度,但她究竟受慣了折磨,不象自己這樣的怯弱,而且自己所受的磨折實在比她姐姐身受的更難受,她想著三月三,許是她拋棄一切磨折的日子吧,那時她將不再見姐姐,不再見母親,不再見小三,她想起種種,隻有趁著生命存留的一刻,盡量的哭。
“靜兒,你別哭了啊!你什麼事不稱心呢,是嫌耳環不是真金的嗎?是嫌帳子沒有買得珍珠紗的嗎?唉,象大口欒隻帶了一身換洗的褲褂去,你比她的東西要多多少啊!你是為著嫁妝嗎?你說呀,在娘前麵。”她媽注意在她的嫁妝上。
靜姑很憐惜她媽,又要為自己打算,她想要她媽著人送信給小三,小三曾允許送她的東西,這是個頂好的名義。她在哭聲中半吞半吐的說了,但她媽還沒十分聽明白,房門外可有人替她回絕了:
“叫誰送信,叫誰送信,這麼遠的路,還有幾天工夫,愛牽絲扳藤的。”這是她爹的聲音,他送去黃南田,就站在靜姑的房門口。他聽到“送信給小三”冒起火來了。
“是啊,這麼遠的路,那來得及呢,喜事辦好了,小三不還是可以送東西給你嗎?小三送的東西,張家不見得準缺短,他家的日子總算好過,你別為著這個著急啊!”她媽也順勢,諷勸了幾句。
惱憤與羞慚在靜姑的腦中交流,她狠狠的將身體向床裏一轉,不動不響,她媽勸了一會,便叮嚀的說,“也好,讓你靜靜的歇一會也好,讓你去想想明白。”即刻走開了,不久又進房看她,飯時叫她吃飯,舀水給她洗臉,但她始終睡著不動。她不是撒嬌,不是以此為要挾的武器,她實在覺著她是被推落在百尺深的井裏,周圍是黑的,牆壁是滑的,毫無攀援處,渺渺茫茫的浮在水麵,井口立著拿石塊直等往下蓋的許多人,而小三在異地安安閑閑的全不知她會在一秒間沉下去。她也決定將自己沉下去。她不讓張家將自己美貌的身體抬過去,她不願將寶貴的身體給惡魔去作踐,給野獸去把玩,她要散播點悲哀在殘酷的世界,留著深的印象在無論誰的腦中。她雖則怯弱,她相信還有自己消滅自己之權,她決計就在不動不響,不飲不食中消滅自己,在三月三之前消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