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不好,往北開的軍隊陸陸續續由溪鎮經過,每天總能見到好幾營,不消說,敵軍許是衝過了防軍的陣線又快壓境了。黃二聾雖是飽經風波的洞庭湖畔的小雀子,聾得將大炮機關槍聲常常誤為爆竹,那時也覺溪鎮不妥當,家裏還沒遣出去的靜姑更加不妥當!“他媽媽,生是張家人,死是張家鬼,這年頭,我吃自己的糧替別人拉磨,我幹麼當這個呆牛!我擔得起這個責任,我?”他喃喃的憤語,刻不容緩的將靜姑的媒人找了來。
“南田哥,張家一定要九月接親,我看是不妥當,遲早總得接,幹嗎要挨到九月。說是錢財上一時來不及,我黃家又不是什麼大官大府,皇親國戚,幹嗎一定要九月。南田哥,您知道於今的丘八爺可還象先年的,他媽媽一進門,刺刀偏往舊箱破櫃上敲,往鬆土的地方攪,屋裏找不著娘們,會往山裏跑。不瞞您,我靜兒的嫁妝雖則隻有三兩箱,若果搶了,我是墊不起第二付本錢的。若果人有個什麼差錯,張家質問起來,我向誰交涉去。唉,我說,女的真不是人養的,淘氣,受罪賠錢還事小!”
“對,是真話!這年頭那家有姑娘的得留神,前年吧,塘灣裏的大毛可不是吃了虧,被三個大兵好了淫,隻是那蹄子也該受罪,兵進了門,還笑眯眯的站在他們前麵去賣俏!我說,二爹,您到底有見識,早點打主意的好,趁著陽春三月把喜事辦了,讓咱們也好太太平平的吃兩杯喜酒。您姑娘的事,過兩天我準到張家去探探,看是怎麼個處理。”
“好,費您的心,最好就明天請您跑一趟腿,請張家在三月三這天接去完事啦。三月三這天日子還不錯,我瞧過曆本的。昨天隔壁打縣裏回來的說苦竹坳正開著火呢,離此地不過六七十裏地。我並不是要改早喜期好貪圖個什麼,實在的,我就不願當孫子操這付空頭心,您知道,我靜畜生她管什麼天長地厚哪,登在那兒就在那兒象死豬一樣的。”
“好,那末,明天我替您去跑一趟腿就是。”
“勞駕勞駕,將來我重重的謝……張家若是肯了,接親的那天也不用花轎,也不用響鑼響銃,隻圖個省事,南田哥,明天聽您的回信就是。”
靜姑是黃二聾第二個女兒,跟著爹媽過著極刻苦的日子,那時已經十九歲了。她的命運的好壞,當她還沒有在娘胎裏發芽時就注定了的。“夫妻倆還過不舒暢,那能一個不了一個的盡養賠錢貨!大口欒是頭胎,自然不能比,若是往後還照樣,養下來我準把她往馬桶裏一塞。”黃二聾認為他的婆娘是製人的模型,老早就關照要養男的,但靜姑不掙氣,在娘胎裏始終不遵爹媽的意旨而變成個男的。她一出世就應壽終馬桶,但她媽死命的反對她爹說:“誰叫你當初要做那樣的事啊?牛婆下了崽,你歡喜。豬婆下了崽,是母的你更歡喜,為的它將來也會一窩一窩的養,好給你生財,唉,人當不了豬牛,我,我還活什麼……”於是靜姑在這種慈悲的哭聲裏被允許活在人間了,但這究竟是她的不幸!
她生得很不錯,又聰明,又柔靜,大口欒六歲時便給人家做童養媳,潑出了的水似的不曾接回娘家過,而她卻沒被潑出去。她爹媽因因循循竟讓她在家活到十九年。她的名字叫靜貞,那是族叔給她取的,但鄰裏都叫她靜姑。
她家離族叔家很近,每次去了,叔祖母必定留她住幾晚,族弟小三對她很好,晚上陪她睡在叔祖母床上,白天帶她滿屋去玩。他將自己的珍藏搬出來讓她去揀選,他用碎瓦片當碗,香燭棒當筷,泥土和青草當菜,在大門外的石凳上請她吃飯。夏天的早晨,他們常到水邊山邊玩。一對小天使真是說不出的相愛,年紀稍長的時候,他們還同在附近的小學校讀了四年書。
她十二歲就許配給同鄉張家的惠蓮。張家有幾個錢,惠蓮又是獨子,黃二聾看中了這上頭,至於惠蓮是破子,又是一字不識的傻老,那並不關事,在不明白嫁人是怎麼一回事的靜姑,自然也不很關事,她的心上隻有小三,一直長到十九歲,還是隻有小三。
她的喜期擇定在九月的那年正月,小三曾去看她的。他們背著人相抱痛哭,含淚的親吻,這雖是滿含酸意的初次的吻抱,然而卻是最後的一次呢!小三在她前發誓要在暑假時趕回,替她挽救這個厄運,她很得意,他們別後,靜姑常常提心吊膽著,雖象一隻帶箭的黃鶯,但她滿盼著她的創傷有回複之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