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啦,來啦,兵,兵,七八個兵,由塘磡上向這裏飆跑。”
這槍聲有兩種作用;一是使腿健的男子聽了趕快躲避;一是使膽小的婦女嚇得縮做一團的走不動。和張家沒密切關係的,一聽見兵,撒腿就跑;遠道而來的戚友,逃無可逃,並且不好意思逃;幾個幫忙的夫役,舍不得芬芳的酒席,偏說:“這不要緊怕什麼,咱們有這些人?”嚇慌了的婦女們聽得我們一說,權且借此壯壯膽將自己的命運付給喜神去裁判。但是,那逃得慢點的,跨出後門又退回來了,因為丘八爺果然很聰明,先截住了後路,再把守前門。
“奶奶的,吃喜酒不給信你大爺嗎?”這是一個包抄而來的敵兵的聲音,牽著一個年輕的女人在手裏,涎水從油滑的黃臉上那暴露著金黃色的口齒的唇邊掛下來,正同獵犬咬住了兔兒似的自得。
“是呀,大爺難道少帶了禮物來著?”另一個丘八爺逼住了一個低頭紅臉的女人,笑眯眯的,手拍著子彈盒。
“我的活寶貝,我看你逃往那裏去?”他們追逐著。
已是無可挽救的厄運,然而女人們在屋裏還是藏的藏,躲的躲;歲數大點的,有見識的,擠在洞房裏要保護新婚的夫婦。但哪能如她們的願:“滾,滾,”他們驅逐男的。“他媽媽,這大歲數還賣俏,”他們罵著老太太。“拿下來,金鐲子。身上,看看。”他們打點小主意。最後,男的,老小的女人和孩子們都關在一個房子裏,剩下年輕的婦女們供他們的方便。在毫無抵抗的區域中,槍聲卻還時間時作的響著。
這時的靜姑在重大的擾亂中她毫不覺著那比她嫁張家還不幸,隻暈暈沉沉端坐在新房的床沿還象在娘家,在路上,在花轎裏樣給人們糾纏著,顛簸著。紅臉搭還是蓋在低垂的頭上,她雖則聽見槍聲但那不過和迎親的爆竹聲一般刺耳,雖則聽見“媽的”那也和她爹的罵聲相差不遠,惠蓮走不動,中槍倒在她前,她大概以為是頑童在俏皮吧。一點不放在心上,紅臉搭給揭開了,她以為是鬧新房的,機械的將眼睛閉著,衣服給解了,首飾給卸了,她以為是伴娘在服侍她,夜深了,她該就寢了。一直到她被推倒,身體重重的被壓著,汗臭一陣陣侵入她鼻孔,惡味的饞涎送到她唇邊,她才微微睜開她那迷蒙的眼睛發覺個駭人的灰色獸。起首她戰栗,喊叫,末後又掙紮,呻吟,她的血液象向缺口奔流,全身癱軟,漸漸肢體都解散了一般,終於昏過去了。她的靈魂又好似入了幻境:她到了叔祖母家和小三在捕蟬,在涉水,在床上嬉戲;她探悉了婚期,在痛恨她爹和南田,在哭泣,在絕食;現在她三弟果然踐約來挽救她了,她們在深夜裏偕逃,她們已離了惡境,在三弟的懷抱中,在滿足她們的缺陷。在……
然而事情過後,在創痛之餘,她又神經清楚起來了,驀然覺著剛過去的那一刹那;簡直是惡魔的利刃將她的膚磔成了塵砂,她無複活之望了,她便眼淚婆娑的死力掙紮了好幾次,才懨懨的坐起來,咬緊著牙關,胡亂整理整理衣裳,爬下床,顛顛倒倒的由惠蓮的屍邊爬過,爬過房門檻,又爬過大門檻,眼睛四麵張了一下,生怕還有野獸跟蹤她似的,她就勇敢的直向大門外爬著,滾著。
大門前有一口大塘,水光泱泱的在她眼前閃動,那象是小三在那裏舞躍,招手;又象是她媽的手開開的張著,等待提抱她似的,她就喜孜孜的幾步竄到塘邊,向那慈悲的懷抱裏向嬰兒一般倒去。於是,水麵展開了一個笑渦,便又回複了靜穆,在安詳的領會著這軟弱的女孩兒溫語:“三弟呀,媽呀!”
他們破了門走出來了。黃二聾悶慌了,因為念及還沒吃飯就想起他的某邱田還沒灌水,那打慣了野食的亮殼子的媽,卻頭發蓬鬆的,臉上紅泛泛的,對著一位老太太忙將整理衣服的手收回來,“哎喲,嚇死人,那個要死的拐著我啦,我,我拚命的掙脫啦”此地無銀三十兩的表白以後頭又沉下去,牛欄後麵的草堆裏的那個卻還蹲在地下飲位的自怨:“唉,這一世才碰遇這樣大的鬼!”張家的人卻哭倒在惠蓮的屍旁,靜姑的媽卻兩腿不和身一致的往前竄,在尋找,在呼喚,戰著嗓子在喊:“兒呀,肉呀,……”
門外依然是細雨紛紛,山穀依然是在濃霧的擁抱裏,村莊依然給煙雲籠罩著,不好的風聲又向別處傳開了,空餘著這可慶賀的“喜期”在他們的心中蕩漾,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