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意活動了,她要為慈愛的媽活著,為未曾踐約的小三活著,也要為她爹省幾元葬埋費而活著。她無勇氣抵抗她媽,她想還是死到張家去。即不能死,她在那兒許能主持自己的身體,不讓誰侵犯。如果情勢能允許,她決計給個信小三。前途何常絕望呢!隻要小三能趕回來,小鳥兒有了伴,還怕不能遠走高飛嗎?他家不是頑固人家,他有親戚在省城裏,總而言之,隻要跳出了這個陷阱,隨便怎樣總比在張家快樂吧。她想得非常玄遠,她的理想中的境界,閃耀著萬丈的光彩,她歡喜活著,她不拒絕身體上所需要的滋養料,這在別人看來,是不值注意的,但在她爹媽看來,的確是可慶賀的事,尤其她爹,從此可不必擔心再出棺木錢了。
黃二聾的曆本沒瞧準,三月三竟是個細雨紛紛欲斷魂的時節,濃霧擁抱著山穀,占住了村莊,張家接親的花轎前導著旗傘,後擁著吹鼓手,兩乘素轎是迎上親的,浩浩蕩蕩的在雲霧中穿插,很有些神秘的意味。鑼聲,嗦喇聲,沿途引出許多婦女們奔出大門看熱鬧,這是黃二聾家姑娘的喜期,誰都知道,年輕人說張家雖則有幾個錢,喜事辦得也不過這樣,老年人說,這年頭其實還用不著這樣張羅的。
靜姑的精神沒有恢複,喜期又將她的心衝得稀亂,她紛紛塵塵的由人家去擺布。天還沒有亮,她給鄰舍二位能幹的嫂子扶起來,費了兩三點鍾梳了個時髦頭,頭上插滿了紙紮的花,胭脂水粉敷得也很勻稱,紅緞禮服雖則不很新,也還合身,美麗的臉蛋襯著成串的假珍珠很象皇朝的宮女,碎玻璃片閃爍著的繡花裙,罩得長長的,裙下露著不大不小的繡花鞋,這打扮在鄉村有名望的人家雖已時髦過多年,而黃二聾家的姑娘也能配得這樣齊全,總算夠瞧的了。婦人們擁擠的來看,也有大膽的加以批評,但大部分卻是讚美,姑娘們便潛心的將靜姑做自己將來的參考不斷的研究,一個個眼珠滴溜溜的瞧著,要將她吞了似的。
送親的有黃二聾夫婦和伴娘,黃二聾因為農事忙,本不打算去,後來覺得事情很順遂,那件罩到大腿上的上了黴的緞馬褂一借就得,也就欣然的去送親了。
靜姑由伴娘扶著,拜了天地,祖先,拜了爹媽,她的心如帶了箭的黃鶯,今後的命運茫無把握,心中有說不出的淒愁煩苦,棺木般的花轎停在中堂等候著將她裝去,吹鼓手在奏著死曲催她就道,她於是縮做一團的抽噎,她媽雖則湊近她耳邊“靜兒,你別哭噢,有你媽陪你去,就象在家一樣”的勸,但她卻忘記關住自己的淚水,珍珠般的愛女瞬刻便是人家的妻房;她沒一男半女在身邊,靈魂沒了歸宿了;傷風頭痛,有誰在床邊照應呢?她不由得也陪著女兒哭。婦人們聯想到她們嫁時的情景,也都收起她們的笑臉,姑娘們默念眷花兒似的靜姑往後不知還能保持著這樣的鮮豔不?她們將來也有這樣的一天,心裏自然也潮起了一點酸意。全屋子的人除張家接親的以外,臉上沒有一絲喜意,如出殯一般的沒有喜意。
靜姑上了轎,她爹媽也上了轎,在爆竹聲中,在嘈雜中,轎和旗鑼鼓傘魚貫的出發了。
在離軍事區域不遠的溪鎮,花轎還照慣例兜圈子,旗傘還是在空中得意忘形的招展,鑼鼓依然是敲得有興頭,到了張家,迎親的除放爆竹外,還用三眼槍響了三銃。
成禮後,洞房門口看新娘的很擁擠,惠蓮穿著嶄新的衣服一顛一跛的踱進踱出,幫忙的朝著他打趣:“蓮大少,今晚看你們倆誰先開口噢?”惠蓮呆頭呆腦的追著那人打。“您的那人兒比團轉左右無論誰都美,可是您自己那樣兒……”另一個又在他後麵嘰嘲了,他東奔西走,對付不了。
大廳中排滿了酒席,魚肉的香味在空中盤旋,管事的叫了一聲“請坐呀,男女的客人!”於是大家向大廳移動。這時比爆竹更尖脆的聲音接連響了幾下。打旗的半大孩子渾名叫亮殼子的飛跑進來,喘籲籲的慌張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