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時,她沒起床,托她媽拿出手絹和繡枕給他說:“這是你靜姐送你的,九月就出嫁了,嫁後,你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會呢?”他不響,眼眶紅了,好久,才答道:“要她送東西給我幹嗎?嬸娘,她出嫁時,我送點什麼給她壓箱呢?她現在到什麼地方去了啊,我得向她辭行去。”她媽說:“也好,你到她房裏去看看,我喂好雞再來送你。”這些她在房裏聽得清清楚楚,她在被裏連連的打寒噤。——
——她開始抽噎,他奔到房門口,默默的站著,心兒跳著,象是失了魂,象是癡呆了。他一時想不出安慰她的話,隻是“靜姐,我要走……”的喊,她更加悲傷,好象這是訣別,她的衷曲好象非借眼淚衝出不行,她的淚,是為誰流的,她的心寄托在什麼上麵,她象不使他明了不甘心似的。他想走攏去,但,他不敢,腳給繩索絆住了一般。老鴉叫得很惱人,他的情火也就跟著蔓延了,他朝窗口偵探了一下,鎮住抖戰的肢體,寸步不移;移到床邊,壯著膽掀開她的被,她的呼吸很迫促,胸部很緊張,他看得很昏迷,心意繚亂的兩膝隨著“靜姐,靜姐”,的呼喊彎曲了,臉兒隨著連串的淚珠壓在她的臉上,他倆紫紅色的唇兒在涕泗滂沱中緊緊的膠合了,暫時消滅了淒慘的嗚咽。
——靜姐,我謝謝你的贈品,你留著自己用吧,九月裏——
——別同我廢話了,九月裏怎麼,你……我用不著這些東西——
——這話怎麼講,唉,靜姐,快莫講這不吉利的話,你要什麼東西,盡管對我說,我好由省城裏寄回來——
——我不要,我不要,我什麼東西用不著的,到九月的時候,你聽信吧!我……我……媽呀……她放聲哭,她媽聞聲,老遠的喊著,“怎麼啦,靜兒?”小三慌了,湊近她忙吻一下,說:“我完全懂得,你放心,我誓在暑假時趕回,挽回這個厄運。”即刻他站起,退後兩步,當她媽立在窗口時,他堂皇的把嗓子提高了:“靜姐,我謝謝你的贈品,你什麼事不快樂,好好的保養身體吧,我要少陪了,少陪了,不必送了,嬸娘,不必送了。”在小三剛出房門,她的哭聲,就更加大了。——
現在卻不是她的心神恍惚,不是幻夢,她是在真哭。
“靜兒,靜兒,你哭什麼,你看見了什麼嗎?唉,這孩子怎得了啊,後天就是喜期,到於今還在瘋瘋癲癲的淘氣唉!”
靜姑絕食已經五天了,團轉左右的大娘,也有關心她的,因為喜期近了,少不得要人幫忙,她們的出親酒是跑不了。她們根據自己的經驗,援引自己嫁前的忸怩,做作,用種種的話安慰靜姑的爹媽:
“幾天不吃,這是常事啊!姑娘們要過門了,總有些舍不得爹媽嘍,守了一二十年的閨房,也舍不得嘍。一向是做姑娘的,忽然做嫂子末,自然也有些害臊嘍。睡個幾天餓個幾天,這是常事啊!”至於“她是假意的舍不得爹媽,掩飾自己的歡喜才假意的不吃飯,不起床。她是一時抱不著惠蓮才哭的,她肚裏吃飽了因思慕惠蓮所湧出的饞涎才不餓。”這些話,那是不便說的才咽下了吧。但靜姑的媽真有些著急,她真怕女兒就此消滅了。至於靜姑的爹,也有點著慌,他怕她餓死在家裏麻煩,她是張家人,她的屍體應歸張家去收殮。
“這畜生,我是養大她給氣我受的啊!你這老婆娘,”黃二聾手指著他的婆娘:“平常要慣失她,養成這樣的臭脾氣。譎騾子一樣的,後天接親的來啦,我看你如何使她上轎就是。”他朝婆娘噴罵著,又轉過口氣,頂著女兒啦:“媽媽的,單是嫁妝,我賣老命,給她湊了三兩箱,杯盤碗筷那樣短啦,我,我,我為的誰來著,於今她死人不肯吃飯,可還想我的棺木錢不是?我可不再當呆牛啦,她要不心回意轉,我叫人捆她送到張家去,莫說我不把信她。”
“你怪我啊,你怪我啊,針屁大的事也得有個商量,當初誰叫你不聞不問擅自將她許配得那麼早?你愛張家有錢,於今你愛她不愛,你怪我啊,你窮暈啦,你!”
“出嫁從夫,在家從父;媽媽的,盤錢費米,我養她到這麼大,事情我作不了主,好,你管去,你管去,媽媽的,”黃二聾發了狂似的,口沫直外噴,跟著手中的旱煙袋向他的婆娘前麵摔。旁邊人怕又鬧出風波,把他牽走了。
靜姑的媽跟丈夫吵了一頓嘴,氣不過,連喘帶咳的走進靜姑的房裏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漱漱的流淚。靜姑知道她媽受了委屈,張著陷落的眼睛,無力的瞧著她媽,漸漸的眼眶也潮濕了,微細而沙沙的聲音在她的喉間半吞半吐著,“媽,我口渴。”她媽即刻高興的說:“你渴啊,我給你倒點粥湯來噢。”她枯草回春似的歡躍的去倒了半碗粥湯來,舀了一羹匙湊近靜姑的口:“兒啊,你喝口粥湯吧,天天給你熬著,一口都不沾。你媽什麼事得罪了你,你要給她氣受?”她的聲音漸漸折回喉嚨裏去了,手在眼睛上擦。“你瞧,你瞧你媽,上氣不接下氣的,在世上也不久了,唉,兒啊,你喝口粥湯吧,你聽話噢!”她那龍鍾的軀體,前後的搖著勸,半滴淚珠嵌在幹皺的臉皮上流不下。靜姑把守不住那個無力的嘴,讓她媽將粥湯灌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