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犧牲——胡也頻(1)(1 / 3)

夜裏敲過了十二點鍾,林亦修又從家裏跑出來了,一直向薩坡賽路的那頭,盡力的往前走,顯著歇斯蒂裏的神氣。這條馬路是已經冷靜了,空闊地,沒有行人和車子,隻高高地吊著寂寞的街燈,到處堆滿著黑暗和許多神秘的影子。很遠,卻可以從他的腳下,聽見那單調而急促的皮鞋的響聲,以及他的瘦長和孤零的影子,忽前忽後地跟著他,映射在灰色的水門河上。

他走到嵩山路去,去找那個醫生。

他的頭垂得很低,差不多那帽子的邊把他的臉完全遮住了。他常常舉起焦灼的眼睛,望著馬路的前麵,希望立刻就看見那寫著“王醫生”的白色圓形的電燈。那“××醫院”的招牌,成為他急切要求的目標。可是這一條馬路是怎樣的長呢。這條馬路,變成熟睡的河流似的,平靜的躺著,一直在前麵而顯得沒有盡頭的樣子,不但沒有行人,一輛黃包車沒有了。仿佛這熱鬧的上海市,單單把這一條馬路放在寂寞裏,使黑夜在這裏散布它的恐怖。

“唉……”

他走著,不自覺的歎息了一聲,悒鬱地噓了兩口氣,他的臉是沉默的,完全被憂愁籠罩了。他的心頭不斷的起伏著各種感情的波浪,差不多每一個起伏都使他感受到一種新的難堪的痛苦。

“假使……”他痛苦的想,“這是多麼可怕嗬!”接著便想起許多女人都死在可憐的生產裏,和許多女人都為了打胎而送了性命,以及他的一個女朋友就為了打胎……許多恐怖的事實和想像堆滿了他的腦子。

“不,決不會的!”

他一麵克服的安慰著。可是那已經安慰的事實,卻明顯得像一片玻璃,透亮地橫在他的眼裏。他時時刻刻都在看見,迦璨是痛苦的躺在床上呻吟,掙紮,而是毫無把握地掙紮在死的邊界上,任憑那命運的支配。

“可憐的迦!”這聲音,不斷地從他的心裏叫出來。同時在這個聲音裏,他看見他們過去的美滿生活,然而這生活一想起來,就變成恐怖了。一切事情跑到他的頭腦裏,都變成殘忍和可怕。仿佛這世界的一切,都聯合地對於他懷著一種敵意……

最後他走到霞飛路了,他看見了那一塊招牌,便飛一般地跑了過去。

醫院裏沒有燈光他不管,隻沉重的按了長久的電鈴,一個傭人跑出來了,他說:

“王醫生呢?他在家裏不?”

“睡了。你看病嗎?”

他等不了和傭人說話,便走了進去,站在待診室的的門口,向樓上喊著:

“王醫生!王醫生!”

那個圓臉的醫生帶著瞌睡走下樓來了。走到他麵前裝聾一樣的問:

“怎麼樣?還沒有下來麼?”

“沒有!”他沉重的聲音說:“現在已經超過預定的時間,差不多八個鍾頭了,怎麼樣呢?”

醫生皺起眉頭了。過了一會說:

“不要緊的。一定會下來的。”

他立刻不信任的回答:

“你不是說二十四個鍾頭一定會下來麼?現在已經三十二個鍾頭了。妊婦痛得要命。我看很危險。你應該想法!”

但是醫生並沒有法子想,隻機械的說:

“不要怕!不要怕!”

這時從樓上走下了兩個女人,差不多都是三十多歲的樣子。一個長長的臉,是醫生的太太,她走近來說:

“不要緊的。沒有危險。這個方法是最好的。我自己是試驗過兩次的,每次都是六個月,都打了下來。”

醫生被他太太的話長了許多勇氣,便接著說:

“這方法是秘傳的。許多許多人都是用這個方法,並且從沒有危險過。我的太太是親身試過的。那位張太太也打過一次,也是平安的打下來了。”

那位張太太也厚著臉皮說:

“我打的時候,已經八個多月了,可是像沒有事似的。”

但是他堅決的問:

“你到底有把握沒有?王醫生!這不是鬧著玩的。”醫生啞然地望著他的太太。那女人,顯得比男人能幹,毫不躊躇的說:

“當然有把握。上海的女人打胎統統用這個方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