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不是科學的方法,他質問的說,“能不能靠得住呢?王醫生說是不怎麼痛,可是痛得要命;王醫生說一個小時準下來。可是現在已經三十二個鍾頭了。”
“痛也有的,遲幾個鍾頭下來也有的。”那女人光利的說:“這不要緊。說不定這時候已經下來了。”
他知道這談話是沒有什麼結果的。當然,好的結果,更沒有。因為他已經看透了這個醫生隻是一個飯桶。除了騙去三十二塊錢以外,是什麼方法也沒有的。他覺得他不要再站在這裏了。他應該趕快的回去。把病人送到別的醫院裏去。
於是他沒有工夫和王醫生計較,便走了出來,急急的走回家裏去。
在路上,各種可怖的思想又把他抓住了。他重新看見迦璨躺在床上反反複複的呻吟和掙紮,重新看見她的臉色的痛苦和蒼白。並且他又驚疑地想到那可怕的,那不幸的降臨……
“唉,不要這樣想!也許,她真的下來了。”
他用力的保守著這一個平安的想像,便覺得有點希望的光芒在他的眼前閃動著。
可是走到他的家裏,還剛剛走到房門邊的樓梯上,他就聽見迦璨的悲慘的呻吟。這使他立刻飛起了兩種感覺;他知道她的危險還沒有過去,同時又知道她還生存著。
他輕輕的把房門推開了。第一眼,他看見迦璨仍然躺在床上,臉上被暗淡的痛苦蒙蔽著,眼睛閃著失神的光而含著淚水,兩隻手緊緊的壓在肚子上。
“迦!”他喊著,一麵跳過去,俯在她身上,用發顫的嘴唇吻了她的臉,她的臉發著燒——一種超過四十度的病人的燒,幾乎燒灼了他的嘴唇。
她微微的張開眼睛,無力的對他望著,慢慢的又閉住了。
“迦!怎麼呢?你?還痛麼?”他問。
她好像噓氣一樣的吐出聲音:
“一樣。”
“到醫院去吧。人要緊。我想送你到福民醫院去。”
她又張開眼睛了。搖著頭說:
“不。福民太貴,我們住不起。等一等吧,也許有下來的希望。修!你不要急。”
“還是到福民去,因為福民的醫生好,可以得到安全。錢呢,我再想法去。你的人要緊呀。假使原先就到福民去,免得你這樣受苦。現在到福民去好麼?”
“不。”她虛弱的說,一麵乏力的舉起手臂,抱著他的頸項。“修!愛的,現在不要去。要去到天明再去吧。說不定到天明以前就會下來的。到福民要用一百多塊錢。我就是為了錢才吃這個苦頭的。唉,我們到哪裏去找這麼多的錢?”
他沉思的深默著。他的心裏像經過一番針刺似的難過。因為他不能不承認她的說的話:他們是太窮了。這幾個月以來,在“經濟的封鎖”中,他們的生活都降低到最低度,而且還是很困難的過著。以前,他的稿子,可以到處去賣錢,但現在人家不敢收,他自己不願意賣給那些書店。並且那些和他在一個立場上的工作的“朋友們”,也都變成窮光棍了。那麼,到那裏找一百多塊錢呢。如果很容易的找到這樣一筆款子,她不就早到福民醫院去了麼?正因為找來找去隻找到三十塊,她才到那樣靠不住的小醫院裏,受著非科學的打胎的方法,把性命完全交給毫無知識的一個三姑六婆模樣的老婦人的手裏,做一種危險的嚐試,所以他不作聲了許久,才慢慢的開口說:
“迦,你真作孽呢。”
他搖著頭,一麵從痛苦的臉上浮起微笑。
“不要難過。”她握著他的手說,“我們是相愛的。這不能怪你。你已經很壓製了。這一次受妊,我自己是應該負責的。當然,如果我們的環境不是現在的這樣,我們是應該把小孩子生下來的。但是現在,我們縱然養得活,我們也不能生,因為有了小孩子,就要妨害到工作,我們是不能夠有一個小孩子的。”他停了一會,又鼓動她的聲音說:“你放心吧。愛的!我想是不會有危險的。”
“可是你發燒得厲害呢。”他直率的說。說了便覺得不應該把這句話告訴她,立刻改口了:“我們是有一個很大的前途的,我們應該再做許多工作,我們現在都還年輕,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