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畫像上最後一抹無雙——圖圖(1 / 3)

我一生最初衰老,始於17歲的那一夏。

記憶中的如火日頭,仿若攢積千年的炙燙與燥乏,然而那一場流火鑠金中,已燃盡我一生虛華,至此心暮成雪,鬢白成霜。

17歲,我入宮。與所有民間搜羅來的美麗女子同住冷冷的清宮裏,呼吸糜爛檀香之氣,誦念條條規矩,修練種種禮儀,待幾月後由畫師入圖,呈聖上。

每日都有人莫名離開,但又總會有新來來補上,一笑一顰一回眸皆在教導之中,我機械般聽令,日子流失近半年,行與走屍無異。

唯有夜晚卸妝容時,才敢做回自己,碩大的淚珠落脂粉盒中,如血般灼紅。生之艱辛,無人比我更懂,腦海中廝殺的叫喊,殘破的軀體,爆裂的眼珠,未幹的淚跡,是我一夜夜的輾轉,誰又能知。

手捏紫玉銀釵,心一橫生生在腿上留個血痕,血液所漫之處,皆是切齒之痛。可這與烙在心頭的恨相比起來又何足道齒呢。

可不曾想,任是我仇恨似海深,卻也始終沒擋的過張遷。

我還記得那是個桃李芬芳的時節,枝頭朵俏,一蓬蓬燒灼的嬌豔,我與眾姐妹站在桃花下練習行禮,絹帕自腰際輕揚開來,卻不知怎地被風吹開了去,我心一驚,知道必逃不過一通惡罵,正在原地躊躇不展,那張遷便已來我麵前。

青襦白衫,發絲高束,渾然的書生氣質肆意悠遊。他看著我,眼裏有昭然的驚豔,嘴角卻不經意地噙抹笑,他遞上手帕,說許久沒有作畫了,你可願入我畫裏?

我驚慌中看向一旁的嬤嬤,突見她臉上堆起了笑,殷勤地跑過來說無雙,還不謝張大人,他所畫過的女子,可是沒有皇上不中意的……

人群中開始有喋喋不休的續嘴聲,是羨豔與嘖歎,於是我及時仰起麵孔,迎一雙如水眸子上去,梨渦綽約,是姹紫嫣紅的一抹笑。

桃花樹下紮一隻秋千,我靜靜坐上麵,一雙眼睛不離張遷半步。張遷畫我,我亦畫他,心裏將他五官細細描一遍,精致眼鼻,難怪乎他21歲得皇上禦用畫師封號,引無數女子為他甘願不受皇恩。

張遷作畫,仿若女人織繡,細且慢,他眯一雙眼靜靜看我,汗水自額頭細細滑下,沾濕側邊綹綹發絲,無雙,你竟不知自己有多美,這畫完成,你定可享受皇恩終身不盡……

我起身灑落一地的笑,水袖如雲朵漂浮,長發是一籠流瀉的漆黑瀑布,我上前摁住張遷手指,我說我不願意,張遷,我並不願意享受皇恩。

張遷一怔,手中畫筆垂垂落地,繼而飛快轉目,歎息:無雙別傻,你我都已注定是皇帝的人,由不得別的心思……張遷說這話的時候,雙手作揖,可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卻突然間疏離地讓我心痛,自他眉目中我分明已經看出另一個女子的影像。

可我不甘,遇了張遷,從此或生或死亦都隻為此人,我容不下他的心有旁騖。於是執拗著扳他臉回來,不曾啟口,眼淚便已洶湧,張遷,打遇見你,此行便全是你,即便皇恩再是浩蕩,我都不會開心,你到底懂是不懂?然後憤然揮袖,以手沾以手沾墨,在剛剛完成的那美人臉上重重按下一印,

張遷,這便是柳無雙,我要你這樣呈給聖上!

張遷猛地站起身子,縮回手,怔怔看桌上被糟蹋的畫,忽地憤怒,柳無雙啊柳無雙,為何你這樣地傻,張遷做過錯事,手中亦有太多冤魂與未幹的血跡,我生死自都難保,你如何又將自己賭我身上!

冤魂血跡。張遷,你又可知詩詩進宮,也不曾為了榮華福祿呢。

不為福祿,那又為何進宮!

為何?我緊緊扯著張遷袖口的手,忽地沒了力道,天下第一宮靈鳩府邸一夜之間被朝廷夷為平地,上萬子弟被趕盡殺絕的畫麵猛然回到腦海,心尖仿被灼燒,我向後迭迭退步,遮淚而逃。

晚上歸寢,眾女子忽地殷勤向我床邊湧來,聲音疊疊入耳,卻不過兩個相關:聖上與張遷。

她們問張遷的畫到底能入女子幾分神,問聖上到底賞悅哪種女子,問詩詩你如今被張遷入畫,他日切不可忘記這廂裏眾姐妹。

我咯咯的笑,嘴邊應那是那是。心下卻冷成一塊寒冰,為這廝同撩,也為自己。

綠衣一揮袖子,轟散所有姐妹,然後輕躍我榻上。這清宮中,她待過三年,與張遷最熟,卻一直不曾入畫,可不知為何,這裏的姐妹個個畏懼她。可如今她以罕有的溫和眼眸看我,攬過我的手,說好妹妹,是不是遇上什麼為難事啊?

我抬頭還她笑顏,卻不料這一笑比哭更寂寥,我終於忍不住趴她肩上痛哭出來,我說綠衣,倘使我被聖上選中,它日遇了不測,請安葬我。

綠衣眼中閃過絲憂鬱眼色,她不動聲色從後麵掀開我領口,發際下一塊紫色蝴烙仿佛灼了手般,讓她忙不迭捂了口,表情僵硬一下,但很快將我扯進懷裏,喃喃自語:還有你啊,原來靈鳩宮裏,還有你在。

第二日清早,綠衣一早叫來張遷,說好妹妹,我懇請張大人又為你重做一副,呈給聖上必定龍顏大悅,妹妹,機不可失,不要一時貪了兒女情長啊。

我側身看候在窗外的張遷,又看綠衣,熱淚布了眼眶,待妹妹報了仇倘若有命,定做牛做馬服侍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