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維熙
我實不知瘦削的海岩,哪兒來的這股子韌力,一下又拿出一部長篇小說來的。當作家出版社的編輯送來他的長篇校樣時,我正像老牛一般,進行著一部長篇小說的收尾——我深知這是一件累死活人不償命的活兒,因而我麵對海岩的三十多萬字的長篇,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記得,在去年的春日,我因事去昆侖飯店會見一位朋友,順路去看了看海岩。我突出的印象是,感到他隻長骨頭不長肉,比前邂逅於首都機場,似乎又消瘦了一些。他告訴我,他不僅沒有時間寫東西,甚至連構思作品的心情也沒有。我當時信實了,一個管理著多家飯店的經理,怕是難以抽出時間來,搞他的第二產品了。
曾幾何時,繼《便衣警察》、《一場風花雪月的事》之後,他又拿出大部頭的《永不瞑目》,我著實有些驚奇。難道瘦瘦的海岩,會孫悟空的分身之術,何以會在不長的時間裏,又給法製文苑孕生了一朵奇葩呢!我之所以把她稱為奇葩,小說中對女刑警歐慶春的刻畫,在當前法製文學的領域裏,頗有一枝獨秀於百花叢中的氣勢。昔日我讀到這類的文學作品(特別是影視屏幕),看到女刑警的形象,都感到有一點被神化了的印象。她們似乎無所不能,作為文藝的娛樂效果,當然無從挑剔;但是從文學的視角去剖析,則因筆鋒停留在表層鑽探,而顯示出她們內心世界的蒼白。
歐慶春不屬早產或流產的文學形象,她首先是一個具有著女性共同特征的刑警;但因其職業的要求,她又有著與世俗女性中的輕飄與柔弱相對立的堅韌和不屈。她的眼睛雖然大而美麗,用刑警隊長李春強的話說,她的槍法總是差那麼一點點,不能十全十美地擊中靶心。
在她的感情世界中,盡管她為胡新民和後來走進她心靈的肖童,流過不少晶瑩的淚滴,可是她感情的一團亂絲之中,仍不失條理地整理其生活的經緯。讀過全書以後,我很欣賞海岩網織兒女情愛的那支筆,洋洋灑灑而又絲絲入扣——我心靈的空間,著實有點被歐慶春的形象所占有。不知為什麼,我天性喜歡女兵,一個美麗的女人從我麵前走過,不能使我駐足而望;但要是一個輕施粉黛的女兵,從天而落一般突然出現在我的麵前,我總是要向她投射過去幾絲凝視的目光——這絕非我的輕狂,而是一種出自於心靈中升華了的敬意。
我總認為一個女性,持槍而立的負荷,要比男性的軍人沉重得多。何況歐慶春,不僅僅是荷槍而立,她麵對的是心黑手辣的毒梟和他的販毒團夥。小說展現給讀者的生活場景是斑駁而複雜的,毒梟北竄吉林,西逃康藏,要破獲這樣的大案,顯然是要付出超人的精力和勇敢。
大概是在前年,我在湖北鍾樣,曾參加過一次公安係統刑偵人員對大案要案的偵破彙報會議,以我的耳聞為尺,來檢驗《永不瞑目》,顯示了海岩占有生活的海量。對於作家而言最怕的是滿足於在生活的江河湖海中放舟,而沒有屬於自己的那口井——海岩有他自己的一座礦山,他的三部長篇,都是開掘他自己的礦山的——這比滿天飛的蒲公英式的作家,落墨時要揮灑自如。他比較了解公安領域的生活,這可能是他兵貴神速,又一部《永不瞑目》問世的淵由所在吧?!
小說中另一個不能忽視的人物,是大學生肖童。這個人物我認為是昔日文學畫廊中沒有的形象。由子時代大潮的影響,我們常常在作品中見到大學生中出現的嬉皮士,也可以見到喬裝打扮了的東方牛仔;但對於肖童這樣因感情糾葛而卷進了緝毒——並為緝毒而獻出了青春與熱血的大學生,怕還是第一次。這個人物的內心單一而又複雜。
說其單一,是指他癡迷歐慶春而言;說其複雜,是隨著案情的發展被生活雕塑所致。讀海岩的小說時,常常激起我對肖童惜憐之感——誠然歐慶春是給了他以信任和溫暖,但是像刑警隊長李春強等人,並沒有給予肖童應有的精神支撐。這嚴酷的筆鋒勾勒,我想不會是作者的疏忽,而是有意給讀者幾許酸涼的感慨;也正是在這個對比度上,歐慶春才更具有了她的人性魅力。
海岩不愧是一個勾織能手(讀他這部書時,我常聯想起巧針織衣),小說的首尾呼應——胡新民因緝毒西歸,留下的眼角膜移植給了肖童;肖童在緝毒中離她而去以後,那兩隻眼角角膜,又留給了另一個後來者。這種藝術構思,在不失其精巧之中,還深刻地寓意了《永不瞑目》主題的宏觀意旨。海岩更多的是從事影視藝術的寫作,因此小說中,無法更迭其潛在的影視觸覺,這種出自於他輕車熟路一石二鳥的寫作方式,多多少少製約了一點他對小說藝術手法的求新。然否?想海岩心中自有明鑒。古民諺中有“望山跑死馬”的諺語,如果我記憶不錯的話,海岩的生辰屬相為馬。我渴望海岩這匹瘦馬,能多加些“草料”在壯其筋骨的同時壯其心誌——因為文學這座高山,在呼喚著駿馬良驥的馬拉鬆長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