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藍色妖姬(1)
老秋其實不老。老秋不僅不老,而且是嫩生生的少年,才十六歲。
老秋這個名字,是他古怪的父親鄭百事起的。父親一輩子貧到骨子裏,甚至沒有吃過一餐舒心的飽飯。父親是夏天出生的,五荒六月的時候,出生的時候,家裏沒有一粒餘糧,母親沒有營養,奶水就是奢望的事情,父親沒有吃過甘甜營養的乳汁,平日裏也沒有可口的飯菜,紅薯是家裏唯一果腹的東西,長到四十歲了,依然是瘦藤一根。父親渴望豐收的果實,渴望像秋天一樣收獲。秋天的收獲,必須在晚秋時節,沉實累累的晚秋時節,才給父親帶來一點生機和快樂的感覺。
也就是晚秋時節,老秋出生了。父親的歡喜,比打了二十四桶穀子還要來得猛烈。
晚秋時節來到世上的老秋,正逢著一個豐收的季節。父親就盼望他的生活天天都遇這豐收時節,遇到結實累累的晚秋時節,一生就能衣食不愁,過快樂幸福的日子。所以父親見景生心,就為兒子起了一個這樣的名字:鄭老秋。
農村裏流傳著一句這樣的俚語:人窮顏色低,樹矮鳥不飛。
老秋的父親鄭百事是村子裏的民辦教師,一個月的工資隻有二十八塊。自然是窮得叮叮當當地響。
偏偏鄭百事長得瘦弱,又沒有勞動能力,而且特別能生兒女,一氣生了七八個,當然,就像滿山的筍兒,能成竹子的還是少,鄭百事生了七八個兒女,長成了真人的卻隻有三個。老秋,少春,茶花。
好在喝著母親的奶水,老秋長到了十六歲。他牛高馬大,一臉憨氣,沒病沒痛。
十六歲,到了夢遺的年紀。鄭老秋的腦海裏常常出現一個穿著藍色薄紗的仙女一樣的女子。有個夜晚,他居然夢到她來和他一起睡,結果,早晨起來,床上就有一些髒東西。鄭媽媽很擔心,說這小子早熟,得早早地讓他成親。
鄭老秋沒有錢讀書,讀到初中二年級就讀不下去了。鄭百事百般努力,可就是交不起老秋的幾塊錢書學費,生活把鄭百事逼成了一條蝦米似的彎腰駝背,老秋特別不忍,於是想回家邊幹活邊賺錢買書來讀。他成天在家裏撿柴,打豬草。幹完了這些活兒,他就躺在大山深處的老樟樹下,四仰八叉地看書,然後看天上的雲。
他發現天上的雲兒真漂亮,有點像想象裏的仙女,又有點像對麵山窪裏的竹丫。竹丫十五歲,頭上紮著兩個好看的辮辮,還有兩個天藍色的蝴蝶結兒。若是竹丫穿著藍色的輕紗的話,一定比夢到的仙女還漂亮吧?老秋這樣想。
老秋躺的大山,有個嚇人的名字,叫靈蛇山。
靈蛇山常年累月籠罩在雲霧之中,有外人看來,那是人間仙境,在老秋看來,似乎山裏的樹木之間都流淌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既讓人好奇又讓人害怕的東西。山裏沒有多少人聲,隻有鳥兒的啁啾鳴囀。
父親常跟老秋講靈蛇的故事。
這靈蛇山原來不叫靈蛇山,叫沙子嶺,滿山滿嶺都是沙,黃禿禿的好不怕人。住在這裏的人口,比現在少得多了,零零星星的不見幾個人。當時有一個小夥子,名叫魯甲的,做人非常忠厚,他在自家門前栽了幾棵樟樹。由於到處都是沙,沒有水,為了讓這幾棵樟樹活下來,魯甲就從十幾裏路遠的地方挑水回來,澆灌這幾棵小秧苗。魯甲天天挑水,不停地澆啊澆,這樣下來,十年過去了。魯甲由小夥子長成了大男人。由於這個地方太窮了,沒有姑娘願意光顧,所以魯甲三十幾歲還是單身一個。而他澆灌的那些小樟樹,已經長得有小碗口粗了。
在這生機稀少的地方,這幾棵樟樹成了一個林子,立即招來了小鳥兒,小蝴蝶。
一天,魯甲居然還發現了有一條小碧蛇在樟樹間溜來溜去,那樣子非常靈動可愛。
魯甲說:小蛇!你居然肯跟我做鄰居,我真是太感謝你了!
魯甲做飯的時候,總是多一點,餘下的就放在門前,讓小鳥來啄,讓螞蟻來搬。於是他的家門前,越來越熱鬧。當然有小鳥有螞蟻也有蚊子和臭蟲。蚊子臭蟲咬人,讓魯甲受不了,他非常愁苦,沒想到好心沒得到好報。
那條小蛇漸漸地長大了。
一天晚上,魯甲睡著了,他作了一個美夢,夢見一位美麗的穿著藍色輕紗的女子正在為他打蚊子。她真美啊!她的頭發像烏色的珠玉閃爍著美麗溫潤的光澤,她的額頭就像月亮一樣光潔明亮,她的眼睛就像秋水般盈盈波光,她的鼻梁挺拔小巧,像一個玉雕的藝術品,她的小嘴唇紅潤而性感,讓男人一見就有想吻上去的衝動。
魯甲欣喜地笑著醒過來,他就是想抱著那仙女妹妹親一口。
然而,他醒來的時候,哪裏有仙女妹妹?屋子裏空蕩蕩的,牆壁上,那小小碧蛇,正在蜿蜒而行,似乎在追逐蚊蠅。
老秋非常享受地回味著這個故事。爸爸鄭百事一講到它,就會對老秋說:秋兒,你知道這個故事有什麼意義嗎?
老秋就不響。爸爸鄭百事這老學究,每次講一個故事,就必然讓老秋說出這故事的意義所在,老秋對這個很煩很煩。
什麼意義?我要找到那穿藍衣的仙女姐姐為妻,就有意義啦!他這樣一想,嘴角彎出一道弧形。
秋兒!秋兒!
媽媽柳月華在叫他了,那聲音溫柔又悠長。
該是吃飯的時候了,老秋一躍而起,提起草籃,往家中跑。手裏還拿著一本童話故事。
秋兒!你這是專心幹活嗎?你這孩子,真是氣死我了!家裏的事多得幹也幹不完,你不去學校讀書,現在幹活卻拿著書!我讓你看!我讓你看!
媽媽柳月華東張西望地站在門口,蓬頭垢麵,一看老秋手裏拿著一本書,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搶過老秋手裏的童話書往灶裏一塞。
媽!老秋氣急敗壞一把將書從火裏搶出來。橫了母親一眼。
這一眼讓柳月華心頭一震。這兒子的眼神,怎麼這麼殺氣騰騰的?
秋兒,你要懂事啊!你這麼大了,過兩年就要娶媳婦了,家裏這個房子這麼破,哪家的好女兒肯嫁給你?你要是有文化也不怕,可是家裏沒錢,你也不讀,要是再不把房子修好,你將來老婆都討不到!所以你要聽話啊!好好幹活,多賺點錢修房子,到時找房好媳婦,知道不?
修好了房子,也許竹丫就肯來家裏玩了。
老秋仿佛看到了竹丫頭上的蝴蝶結振翅欲飛的樣子。竹丫要是穿上那藍色輕紗的衣服,會像那個傳說的仙女麼?老秋目光出神又做夢。
鄭百事上課去了,還沒有回家。
柳月華和老秋一起吃完午飯,胡亂洗了幾下碗,就拿起扁擔和筲箕,要跟老秋一起去挑泥巴做磚頭。村子裏很多泥土都是沙性,沒有粘性的泥土就做不得磚頭。能做磚頭的泥土,隻有老河背有,老河背離家一裏多路,挑一趟泥土,老秋的肩就鑽心地痛,頭暈腦脹的,別提多難受了,汗水從額上直流到嘴裏,鹹鹹的,有時候還帶股餿臭味。
不過老秋沒叫苦,他也渴望家裏建起新房。
他想像著,家裏會蓋上兩層的小樓,外麵貼上潔白的磁板,裏麵貼上帶花兒的地板,牆上粉得雪一樣白,買了好多好多的家具,睡的床是寬寬的,大大的,可以在上麵歡樂地打滾的那種。廚房裏也是幹幹淨淨的,不再是柴禾亂堆,滿屋灰塵,連房頂上還垂下毛毛蟲一樣的灰團。可以燒那些帶眼兒的叫耦煤的東西,灰渣放在桶裏,每天提出去,家裏不用成天像個豬窩。
柳月華挑著擔子的背已經駝得不成樣了。媽媽已經不堪重負,老秋心裏一酸,腳步加快,他想挑回去後幫媽媽接一肩。
秋兒,今天晚上你守夜,那些材料是爺爺留下的,要是丟了,這房子就沒法建了,你想要的大床啊大櫃子啊也沒法做了,你一定要記得啊!不要睡得太死……柳月華咳了兩聲,吩咐道。
知道啦!
轉眼之間天就黑了,老秋來到自家擇地的新址,這裏已經下了屋基,四四方方的四間房,加上廚房廁所柴屋的,屋子很大,隻是現在還是一個畫餅。
屋基旁邊打了一個棚子,上麵用茅草蓋著,下麵掛了個蚊帳,裏麵一床草席,這就是老秋今晚的床。
老秋看看黑乎乎的周圍,心裏有點麻顫顫的不得勁。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老秋大聲唱起歌來壯膽。
哈哈,這裏建成了,離竹丫家隻有三十米距離,而且她天天要往我家門前過……老秋得意地想這個念頭,情不自禁地笑。
然後他就打著哈欠,迷糊起來。
再然後他看見,在如水的月華之中,一個飄逸的影子飛了過來,她穿著深藍色的薄薄輕紗,潔白的肌膚隱約可見,她圍著老秋家的屋基轉了三圈,然後就站在老秋的薄薄的蚊帳前,脈脈含情地看著他……
第二章:藍色妖姬(2)
老秋的睡意,瞬間被身體激楞沸騰的感覺驅到了爪哇國。他呆呆地看著仙女姐姐,臉上的肌肉都幾乎僵硬了。
身穿藍色輕紗的仙女姐姐!
在曼妙、朦朧的月光下,她目光深幽,衣袂飄飄,她雖然一動不動,可是她眼睛裏仿佛伸出了萬千條勾子,把老秋的三魂勾去了兩魂。
老秋……她悠悠地呼喚,這天上倫音,讓老秋七魄兒刹那間出來了六魄。
仙女姐姐,老秋的嘴裏含糊地喊出這個聲音,骨頭軟而且酥麻,心裏就像有無數根弦兒,被一雙柔嫩的指尖彈奏了一下,他的整個大腦和心都蕩進了雲端裏。
……
第二天,日上三竿了,老秋還沒有起來。媽媽柳月華心中狐疑,這家夥怎麼睡得這麼死?太陽曬屁股還不見回來吃飯。柳月華終是有些不放心,趕緊跑到屋基去叫兒子。
柳月華隻見蚊帳裏躺著的兒子一動不動。心裏就格登了幾下。
秋兒!秋兒!她大聲地吼起來。
可是帳子裏的人依然沒有半點反應。
柳月華覺得有點不對勁,這秋兒是怎麼了?往日裏睡得再沉,也不會這般叫不醒。柳月華心裏開始顫抖:莫不是碰到什麼妖物了吧?
兒子!柳月華撲到床前,往老秋頭上一摸,嚇得三魂渺渺,七魄悠悠。
老秋全身滾燙,人事不知,鼻子裏出氣急促。
兒呀!柳月華一聲驚嚎,大哭起來。
兒呀,秋兒呀!這可怎麼好哇,你怎麼了,你不要嚇娘啊!柳月華驚天動地的哭聲立即驚動了四鄉八鄰。
怎麼了?哭個啥?
來的是生產隊長老元。他中等的個頭,一臉憨像。肩上還扛著一把鋤頭,看來是出去幹活的。
隊長!不得了哇!我兒子是怎麼了?好好的睡在這裏守屋基裏的材料,一夜過後就成了這個樣子!不得了哇!隊長,我也不要活啦……嗚嗚嗚……
柳月華隻顧哭。
哦,快點把他弄醫院去!老元趕緊一邊指揮人拿擔架來,一邊就過來要抱老秋。
有個人在他耳邊叨咕一句:隊長,你不能碰他,他看起來得的是傷寒……
啥?老元手抖了一下。猶豫了三秒。手一揮說:管不得了!救人要緊!老元二話不說一把扶起老秋,老秋的身子還真不輕,雖然才十六歲,可已經是一米七五高大了。
擔架拿來了,老元氣喘噓噓地把老秋放在擔架上。老元命令兩個小夥子:抬著!快點走!
十幾個人跟著,柳月華一邊跑一邊高聲地哭,雜亂的腳步聲,老秋隱約聽得,但他睜不開眼睛,說不出話。他努力地想搜尋記憶裏那個身穿藍色輕紗的仙女姐姐,可是腦袋痛得要命,想不起來。
哎喲!他輕輕地呻吟 。
秋兒,忍著點,就到醫院了!聽到兒子還有活氣,柳月華稍微放心,也不再嚎,趕緊安慰,走得更快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過了好半天,才到了醫院,柳月華腳軟得不行,一下子磕在醫院的台階上,膝下麵磕得紫黑。她痛得淚水狂湧,卻忍住沒叫痛。
老元一把拉起她:別亂了方寸!
早有醫生迎出來,帶著一幹人進了重症診治室,醫生很快診斷後告訴大家,老秋得了急性傷寒,這是很危險的一種病,必須住院迅速搶救。
老元看看自己的雙手,又拍拍肩背,感覺麻酥酥的很不得勁。
阿彌陀佛,做好事,有好報!老元向天上合了一下掌,嘴裏念叨。
老元待老秋的事安頓好了,就帶著大夥回去了,他還對柳月華說,回去通知鄭百事,讓他帶來換洗的衣物和用具,柳月華千恩萬謝地把大家送出門,心說這些鄉親真好。
柳月華守在老秋的床邊。
仙……仙女姐姐。老秋還在說胡話。
什麼?仙女姐姐?柳月華聽著,心裏抖然一顫,誰是仙女姐姐?
兒子,我是媽媽,這哪有什麼仙女姐姐?柳月華握住兒子的手,拍著說。
仙女姐姐,不要走!
老秋聽不見柳月華的呼喚,依然不停地呼喚著仙女姐姐。
柳月華又是一激楞:這孩子,莫不是中邪了?想到這裏,一股巨大的奇冷襲擊了她的神經。這個很有可能!不然好端端的孩子,怎麼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疑心立即引來了暗鬼,柳月華隻覺得每一個陰暗的角落裏,都似乎有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她戰戰兢兢,不知所措。
阿彌陀佛!我家都是善良的人,沒做過壞事啊!老天爺就饒了秋兒吧!柳月華口裏念念有詞。
柳月華背脊發冷,肌肉緊崩起來,全身生痛。
月華,怎麼了?鄭百事撲了進來,手裏提著桶子什麼的。
百事!秋兒!秋兒莫不是中邪了?昨天好好的,早上沒起來,就成了這個樣子了,嘴巴裏還亂念叨什麼仙女姐姐……
仙女姐姐?鄭百事呆了一下:什麼仙女姐姐?
柳月華嚷:我哪裏知道!你等他醒了問他吧!
鄭百事說:不要亂想,月華,醫生怎麼說?
柳月華告訴他:醫生說是急性傷寒。這下還不知什麼時候才會好。醫生說是很危險的病……
鄭百事哦了一聲說:我說呢,這夏秋之交,最容易傷風,兒子得的是傷寒,也不奇怪,按照醫生的吩咐給他喂藥。我得走了,學校裏一天都離不開。
柳月華嘟著嘴:成天忙得腳不點地,也不見你帶幾個錢回來。這是兒子病了!你不會請個假啊?
真的走不開啊月華,十個老師九個班,一個人走了就有一個班沒有人上課了……
請一天假都不行?這什麼破事啊?二十八塊錢一個月,飯都掙不著吃,虧你還像狗守臘肉骨頭似的……柳月華一邊說著,眼淚不爭氣地湧出來。
鄭百事沒作聲,隻說:我走了哈!
柳月華趕緊交待:少春和茶花吃飯讀書的事,你要看著點!
知道啦!鄭百事飛跑著走了。
柳月華在老秋的床前,一守就是十幾天,可是這十幾天中,盡管天天掛著點滴,弄了好多藥物,可是老秋時而清醒時而昏沉,沒有多大的好轉跡象。這可愁壞了柳月華。
她左想右想,覺得事情真是太過可疑了。這孩子守了一夜建房子的材料就變成這個樣子,莫不是屋基裏有什麼邪氣不成?
按照農村裏老古以來的說話,若是病情反複,一定與邪魅有關。
等到鄭百事來到的時候,柳月華就讓他守兒子,自己要跑出去“發降”,就是請農村的巫婆神漢占卜,看兒子到底碰上了什麼東西。治病也得治本,這表麵看起來的傷寒,居然一直治不好,時好時壞,肯定是有邪魅作怪。
村子裏沒有神漢,隻有巫婆。
而且柳月華心裏非常作怪,因為那巫婆原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有弱智的老婦,六十歲了,家貧如洗。有一次突然被村子裏的八矮子欺負,打了耳光。這老婦想著自己命苦,哭泣了一夜,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忽然就用不同的口吻說起話來:我是觀音菩薩下凡,爾等休得怠慢!隻這一句,把八矮子唬了一跳。
八矮子本不矮,而且人也長得不差,隻是他樣子凶惡,一遇事就凶神惡煞地對待別人,很多人惱恨他,故給他起了個這樣不雅的名字。
被八矮子欺負的老婦,她名叫善婆。她成天在家裏用大家不懂的聲音唱歌。很多人都說她是被八矮子欺負瘋了。
恰巧老元的老婆到廟裏拜神回來,突然得了重病,下身流血不止。
善婆就對老元唱:身上不幹淨呀,別到廟裏去,菩薩沒遇上呀,遇到小鬼頭,趕緊去燒香吧,方能免得災。
老元一聽,心中蹊蹺:她怎麼知道我老婆去廟裏了?
老元立即準備幾根香燭紙錢,跑到廟裏祝告一番。第三天,老婆的病就好了。這事老元逢人就說,善婆在村子裏突然成了菩薩的代言人。
柳月華看著兒子半死不活的樣子,哪裏還敢耽擱,說不得了,得試一試。
柳月華跑到善婆那裏,求善婆發慈悲,幫自己救救兒子。善婆看月華說得懇切,就說,你等一小會,菩薩還沒來。然後她就坐在躺椅上,哈欠連天。
小小年紀,遙想仙姬,招來邪魅,爾可知罪?善婆不一會兒睡著了,而後呼魯震天,說了上麵四個句子。
這句子就像冬雷滾滾,把柳月華嚇得魂飛魄散。
這是從哪裏說起?難道秋兒這小子,就開始日思夜想老婆了?柳月華不由得想起那天她交待兒子的話:建好新房子,娶個好老婆……
柳月華連忙磕頭如搗蒜:菩薩,知罪了!求您開開恩吧!救救我兒子!
這善婆忽然醒了,拿了三張紙錢,往上麵唾了一口,遞給柳月華說:把這個拿去綁在你兒子肚臍上。
柳月華得了“仙方”,急衝衝趕回醫院。鄭百事正在焦慮地跟醫生講老秋的病情。醫生解釋說有的是有些反複,不過不要緊,會好的。
柳月華就神秘兮兮地叫鄭百事:過來!快過來!
鄭百事一看妻子這樣子,覺得不尋常,回到病房,柳月華把善婆所說對鄭百事講了。
你呀,一天到頭神神鬼鬼……鄭百事不滿地說。
柳月華不理,連忙將那三張紙錢綁在老秋肚子上。
第三章:藍色妖姬(3)
柳月華把那紙錢綁在老秋肚子上,老元腰上係塊羊肚毛巾又進來了,一看老秋還是那樣躺在床上,有點奇怪地說:這麼久了?怎麼回事?
咋曉得他怎麼回事?哎……鄭百事長長地歎了一聲,摸了摸口袋,裏麵隻有幾個硬幣,連十塊錢的票票都沒了。
八矮子娶媳婦,喏,這個是請貼。老元扯下羊肚毛巾,裏麵掏出一張紅紙。
啊?鄭百事哆嗦了一下,接過紅紙。
得多少錢喝他的酒?柳月華捅捅鄭百事的腰問。
老元聽了沒作聲,又走到老秋麵前,摸摸他的頭,發現不燒了,嗯了一聲說:很快就好啦。
然後回過頭說:記得呀!八矮子結婚是後天。
鄭百事忙不疊地點頭,哈著腰把老元送出醫院門,回到病房,鄭百事的臉就陰得能擰出水來:八矮子!又做結婚酒,少也怕要二十塊!這吃了拉痢疾的!
這可怎麼辦啊?百事?現在這錢,借都沒得地方借去……柳月華心尖上痛。
關鍵是秋兒要快好起來,其他的事都好說,隻是要點錢罷了,又不是要命……鄭百事又摸老秋的頭:咦,真不燒了!
到晚上的時候,老秋居然精神好起來,對柳月華嚷嚷:媽媽,我要吃炒粉!要放花生米的那種。
柳月華一看兒子想吃東西了,大喜,口裏連說阿彌陀佛。
柳月華袋裏沒錢,這炒粉也得幾塊錢一碗,可怎麼辦呢?她在醫院邊轉來轉去,心裏沒主意,鄭百事回去了,再說他袋裏也沒錢了。
柳月華看著兩個人在那裏拿著紙盒子丟到了外麵的垃圾堆上,心中一動來了主意,她立即把那些紙盒子撿起來,又把醫院垃圾桶都翻了個底朝天,裏麵的餿味臭味讓柳月華幾乎嘔吐,但她忍住了。為了兒子的那碗炒粉,她得忍。
醫院附近,還有醫院旁邊的那個學校後麵,借著昏暗的燈光,柳月華拾了個遍,她拾了一擔紙,然後急著往村子裏收破爛的苟老頭那裏趕。
砰砰砰!柳月華打苟老頭的破門。聲音很急。
“吱呀”一聲。
這半夜黑天的,誰打門?真是的!苟老頭收了一天的破舊,惱火地開門,嗡聲嗡氣地吼道。
大哥,是我,鄭百事屋裏的。
這麼晚了還跑這裏幹什麼?不要命啊?你不要命我要命!
柳月華隻得陪著笑臉:大哥,行行好。我兒子病了,想吃碗炒粉,我袋裏實在沒有兩塊錢了,求您收下我的這擔廢紙,讓我買碗炒粉給他吃吧。
苟老頭哦了一句,二話不說打開電燈,也沒有秤那些紙,惦了惦說:五塊錢。
柳月華瞪大了眼睛:五塊錢?
苟老頭沒說話,掏出皺皺巴巴的五張塊票。
趕緊去買吧,再遲說關門了。苟老頭也不叫人坐,背轉身去關了門,熄燈睡了。
柳月華半天沒有動彈,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兒。
然後她飛快地跑到小吃店裏買了一碗炒粉,小心地端著往兒子的病房走。
嘿!看來你有錢啊!居然還吃夜宵!正好我餓了!就不客氣啦!聲音剛聽到,柳月華手裏的那碗炒粉就被奪走了。是八矮子,此刻他那兩撇黑濃的凶霸霸的眉毛抖動著,似笑非笑地看著柳月華:嫂子,知道了不?後天我結婚,一定要來!
八矮子一頭狼吞虎咽著炒粉,一頭含糊不清地說。
知道啦……柳月華恨不得狠狠地給他一漏風的巴掌,可是,她不敢。
哎……看在你給我炒粉的份上,我也去看看秋兒侄子吧。
八矮子就跟著柳月華進到病房裏。
媽媽,我的炒粉?有沒?老秋坐了起來,肚子裏咕咕亂叫。
哈!你的炒粉我吃啦!八矮子大模大樣地走近老秋,一把捏住他的手腕。老秋奇痛,呲牙咧嘴。
怎麼啦,秋?還不好起來!後天我結婚,一定來喝喜酒!
八矮子得意洋洋地說。
你又結婚啊?老秋疑惑:你不是結了婚嗎?
八矮子屑地說:你懂個屁!早先那婆娘,個子又矮,眼睛又小,屁股又大,腰子像個水桶,你叔我是討那個樣子婆娘的人嗎?
啊……老秋不再作聲,他一眼撇見母親柳月華眼裏射出憤恨的光,就閉了眼裝著養神。
八矮子又磨纏了好一會才一擺一擺地打著嗝出去了。他走的時候,剛到走廊上,卻從老秋房裏旋出一陣微風,跟著他出來了。
這殺千刀的!柳月華流下淚來:秋兒,媽媽撿了好久的廢紙才弄到一碗炒粉,卻讓這畜牲吃了……
老秋一聽,覺得更餓了。
媽媽,我不餓……老秋按了按胃部。
秋兒,再等一下,媽媽無論如何要讓你吃上炒粉。
柳月華又跑出來,在醫院旁邊的攤子上買炒粉。夜已經很深,柳月華想著家裏的光景,心上越發的疼痛起來。
柳月華終於買好了又一碗炒粉,端到老秋手裏,老秋默默地接過來,一口一口地吃著,炒粉很香,但是他有些吃不下。
秋兒,你是不是還沒完全好?沒胃口?
老秋搖了搖頭:不是的。有眼淚在他眼裏打轉。
兒子,隻要你好了,我們的生活會好起來的。你不要擔心,爸爸再過四五天就發工資,到時媽媽還可以給你買更好吃的東西。柳月華深怕兒子的身體受影響。
媽媽,我好啦!今天就回去吧。老秋站了起來,伸伸胳膊。
柳月華疑惑地看著兒子。剛才他還病懨懨的。
你真的好了?兒子,身體可不是鬧著玩的。柳月華不肯,按著老秋讓他坐下。
真的好啦!媽媽,你看我把炒粉都吃掉!我們馬上回家,在這裏真浪費錢!老秋說著,舒了一口氣,端起那碗炒粉,狼吞虎咽吃起來。
不一會兒,就吃光炒粉。老秋拉著柳月華,無論如何要回家裏睡。柳月華覺得真是怪,這兒子是怎麼了?這麼快就好了?
她疑惑著,左看右看老秋。
走走走!看什麼,媽媽,我真的好了!老秋把帶來的用具一股腦兒往桶子裏裝,然後提著就要走。
柳月華無奈,隻得跑去結帳,還好,結完賬後,居然還餘下一塊五角錢。
柳月華讓老秋走在前麵。
老秋說:媽媽,我是大男人,我要保護你。
柳月華聽著心裏一暖。
媽媽,那個八矮子,他為什麼又要結婚呢?老秋想起了這件事,覺得奇怪。
哼……柳月華哼了一聲:家裏有幾個臭錢了唄。秋兒你要記著,一個人要積德,不然,有錢也要敗掉的。柳月華恨恨地說。
老秋點點頭:媽媽,他又要結婚,我們又得去吃酒,吃酒要寫禮,最少要二十吧?
柳月華說:是啊。不過兒子好了就成,不要擔心這個。柳月華抓抓老秋的手:兒子長大了能賺錢就好了,媽媽就想享點清福。
兩個人邊走邊聊,走了一個多小時,在星光的照耀之下,回到了靈蛇山下鄭百事那兩間茅草棚屋中。
鄭百事還沒有回家,據說學校裏有學生晚上上課,下課的時候得十點,回到家裏就得十一點了。鄭百事這個民辦教師,當得辛苦而窩囊。工資隻有正式老師的三分之一,可幹的活卻是正式老師的兩倍,有什麼辦法呢,為了在這個沒有任何資源的地方討口吃的,就隻有這麼窩囊地活。
柳月華呀地一聲打開茅房的門,拉了一下電燈,還好,亮著。隻是屋裏的電線上布滿了灰塵,有的灰團掉下來,像個毛毛蟲。那些電線也老化了。柳月華舍不得電費錢,開燈的時候少得可憐。
柳月華用手在牆角的所謂床上拍打了幾下:兒子睡吧,明天起來好好的,娘就放心。
老秋依然覺得有點暈眩,就躺下來說:媽媽,古怪,我現在覺得輕鬆了,前幾天頭上好像有個罩罩著似的,難受得喘不過氣來。
秋兒,是菩薩保佑你。柳月華愛憐地說。
媽媽,真的有菩薩嗎?你見過嗎?老秋覺得這個問題很神秘。
當然!兒子,菩薩是很靈驗的。等你爸爸發工資,觀音菩薩成聖的那天就到啦。我們去挖過路黃筋(一種中草藥),做米果敬菩薩,讓菩薩保佑兒子長命百歲,順順利利,大富大貴,阿彌陀佛!
媽媽,人怎樣才能成聖,和菩薩一樣?老秋疑惑:我能成為菩薩那樣的人嗎?
當然能,兒子,人隻要善良,就能修福修慧。我們這裏也有個姓葛的菩薩,他原來是個裁縫,因為他一輩子做裁縫都隻吃人家的飯,不收人家的錢,所有的人都讚頌他的恩德,後來他去世後,肉身不腐,大家都認為他成了仙,修了廟敬他呢!
啊!老秋聽得高興:媽媽,我能做他那樣的人嗎?
柳月華的心裏就格登一下:兒子,我們都是凡人,是凡人就過凡人的生活,多做好事,積德積福,娘隻盼你早早成家,討個好媳婦子。
又來……老秋嘟著嘴,翻個身,睡了。
媽媽,說真的,那天我夢見的那個仙女姐姐,真的是漂亮極了,比對門窩裏的竹丫,還要好看!老秋又翻過身來,在黑暗裏說。
柳月華一聽到這個,心裏就發毛:不許亂說!快睡!
第四章:藍色妖姬(4)
八矮子要娶媳婦,村子裏沸沸揚揚。
大家走在路上就議論,說八矮子做酒,年年都做,擺臉(顯擺)呢。不想去吃但又不得不去,八矮要報複起人來,無惡不作。
老秋往屋基挑土運泥,秋天的太陽,很是溫柔,但是老秋的臉依然變得黑油油的,肩膀上兩塊黑黑的繭。蛻下的皮兒,翻起白白的皮屑,柳月華看著,心裏異樣地疼惜。
秋哥哥,你又在挑泥巴啊?叫他的是對門山窩裏的竹丫,背著一個有米老鼠圖案的紅書包,依然是紮得高高的兩條辮子,上麵天藍色的蝴蝶結兒顫顫悠悠。她穿著月白的帶碎黑點的連衣裙,在青山綠水裏特別的鮮麗。
老秋瞅著她,心裏一蕩悠,又想起晚上夢到的藍色仙女姐姐,不禁仔細比較,覺得還是竹丫來得真實自然,不由得燦然一笑說:竹丫去上學啊?
竹丫點頭,眼睛忽閃忽閃的看著他說:秋哥哥,你越發英俊了!就是有點黑,你不戴草帽啊?
老秋臉上一紅說:戴那勞拾子幹啥?雜事(幹擾幹活的意思)!
啊。竹丫眼珠子一轉:秋哥哥,你聽說了八矮子又要結婚不?
聽過了,雜種,又結婚。老秋沒好氣地說。
嗯,秋哥哥,八矮子的兒子眼珠子都哭腫了,生在他家裏真是背時。竹丫天真無邪地說。
那還用說?可惡的是,家家都請,每家都要禮錢,我媽媽袋裏根本沒錢,明天就要二十塊……老秋惡狠狠地挖起一疙瘩泥堆上去。
秋哥哥,我走啦。竹丫一跳一跳地往山外走了。老秋放下擔子,狠命地用田裏摘的荷葉扇頭,他盯著竹丫走的方向,眼裏有豔羨的神色。
老秋挑著泥巴,覺得有點不爽,就放下,飛跑進家裏拿了個草帽扣在頭上。
老秋幹活幹得特別歡勢。挑了老大一堆子磚泥。柳月華心痛兒子,泡了一碗掛麵端給他,看著他頭上的草帽,有點奇怪,這孩子,平日裏要他戴草帽,就像讓他受刑,今天是怎麼了?
老秋端過掛麵,唏裏呼嚕吃光。
秋兒,家裏這點木料不夠,聽說這兩天村子裏又砍樹,你不要挑泥巴了,去占一堆,我們家也要買。
哦。老秋抹了一下嘴巴:可是我們家沒有錢啊。
柳月華怔了一下說:不要緊,我們就佘欠一下,年底再交。爸爸的工資雖然少,存到年底也夠了。
啊。老秋應了,幾步跳到水溝裏洗手洗腳。接觸泥巴的手腳滑溜溜的,洗了半天才洗幹淨,老秋想起竹丫白裏透紅的臉龐,再看著自己在泥水裏泡得粗糙的手腳,不由得皺眉。
這時,老秋伯伯的兒子老冬扛著鋤頭走了過來,戴著頂已經發黑的草帽,不聲不響,悶聲悶氣。碩大的腳沒有穿鞋,腳板子踩在地麵,發出啪啪的響聲。
老冬是生產小組的副組長,因為是個官兒,得像個官兒的樣子,所以他的臉成日繃著。
冬哥,你去幹啥?老秋叫。
嗯,去放水。冬哥一個字都不會多說。
冬哥,聽說組裏砍樹了?我家也要買一堆。老秋又說。
……冬哥半天都沒說話。顧自走。
老秋趕緊追上去:冬哥等等!我媽媽說要買一堆樹,我家想建兩間房子,老屋太破了。
嗯……你家有錢嗎?冬哥放慢了腳步。
這……我媽媽說先佘著,到冬天就足夠了。
冬哥臉一拉長:這個我說了不算。啪嗒著腳步又往前走。
老秋看著冬哥的樣子,怔了半晌,連忙又說:冬哥,您是副組長,等下要幫我家說說話啊!
冬哥沒響,徑自走了。
老秋有點喪氣,回到屋基,柳月華見他這樣子,心裏就忐忑不安起來。但她依舊問:冬哥答應了吧?
老秋嘟著厚嘴唇,一言不發。
娘倆個放下磚泥,丟下筲箕,將扁擔放在屋角,就一同往生產小組常常相聚的地方走,那裏原來是生產隊的牛棚,後來,聯產承包了,牛都歸私人養,牛沒了牛棚仍在,那裏就成了生產小組需要聚合群眾的地方。
樹已經砍好了,一堆一堆地放著,老秋一眼瞅見一堆又大又直淨的杉木,坐在上麵,對柳月華說:媽媽,就要這堆。
八矮子沒來,他在家籌辦婚禮。八矮子的哥哥六斧頭來了,他看著老秋冷笑。
六斧頭的名字是有來頭的。他力大無窮,人長得粗蠻,臉上現疙瘩肉,兩撇濃濃的眉毛和八矮子一樣殺氣騰騰。他砍一棵大樹,隻需要用六斧頭,很多人都驚悚,大家就都叫他六斧頭。他的真名曾六福反而沒人知道了。
他的眼睛斜了老秋兩眼:想買這堆樹?帶了不少的錢羅!
老秋衝他笑笑說:我想佘賬,冬天一定還清。
你小子!也不稱下自己幾斤幾兩,一邊去!叫你瘦鬼子爸爸鄭百事過來!六斧頭不屑地。
我就要這堆!老秋脹紅了臉,一把爬在樹堆上。
你小子!你給我下來!這樹不是可以佘的!有人拿著現票子在等!六斧頭一把揪住老秋的耳朵,老秋的兒根子立即流了血出來。
哎喲!老秋負痛,大叫一聲,右手拳頭立馬相跟而出,一拳打在六斧頭太陽穴上。六斧頭做夢都沒想到老秋敢揍他,他腦袋裏嗡的一聲,跌倒在地。
老秋瞪著他,拳頭握著,眼珠子紅著。
六斧頭慢慢爬起來,兩個缽盂也似拳頭慢慢握起來,關節還卡卡地響。
柳月華雙腿都顫抖了,趕緊站在兒子麵前,護著兒子。雖然她不瘦,可是在胖壯的六斧頭麵前,她就像一株弱不禁風的楊柳樹,飄飄搖搖的。
媽媽,別怕他!是他先拉我耳朵的!他把我耳朵都差不多扯下來了!老秋憤怒地大吼。
老元趕緊走過來:你們不要打架!打架沒好果子吃!
老元看了六斧頭一眼,一怔,一驚,趕緊對他一笑:六福弟弟,你大人大量,不要計較,鄭老秋是個孩子……
呼的一聲,柳月華被六斧頭拽倒在地,跟著,六斧頭缽盂一樣的拳頭衝著老秋揮了出來。
老秋大病初愈,依然有些眩暈,但他靈活的身子突然一起,白鶴展翅地跳下樹堆。結果六斧頭人沒打著,卻差點摔了個狗吃屎。
哈哈哈……大家都開心大笑。
六斧頭丟了大醜,眼珠子凶狠地掃了一圈。大家立即止笑低頭閉嘴巴。
好小子!我操你十八輩子老娘!六斧頭繞過樹堆,要追老秋,老秋就繞過另一端,他不知巨大危險來臨,隻是覺得好開心啊!他還衝六斧頭做了個難看的鬼臉。
六斧頭的疙瘩臉上,冒著黑氣,盛怒讓他不能自製:我今天要是不能收拾你這個狗崽子我就不姓曾!
柳月華嚇壞了,趕緊跪在地上:六福弟弟,求您饒了他吧,他不懂事。
柳月華轉過臉,大叫:秋兒,快跪下!
我憑什麼要跪下?是他先打我的!老秋大叫。
這時老秋的堂哥冬哥進來了,一看這陣勢,原先那僵硬得沒笑容的臉,此刻更回陰沉起來。
老秋!你幹了什麼事?冬哥黑著臉質問。
老冬,快幫著求下情!他們倆個打架了……柳月華趕緊起來對冬哥說。
冬哥鼻子裏哼了一聲,也不看嬸子柳月華。
老秋!還不快跪下!冬哥盯著老秋,眼睛像釘子似的。
我不跪!我沒有錯!是他先扯我耳朵的。老秋倔強地大吼。
吼吼吼!你吼個屁啊!你趕緊跪下道歉!不然別怪我不客氣!冬哥的聲音又悶又沉。
柳月華楞住了。
老秋也楞了一下:你為虎作倀!你助紂為虐!你哪裏是我的哥啊?你跟他們是一樣的壞!老秋一連蹦出來兩個冬哥和六斧頭都聽不懂的成語。
但冬哥從他怒目相視的神態和後麵的兩句話看出了他在作對。
冬哥正要發作,鄭百事過來了,他放了學,回家,聽人說大家都在牛棚,就過來了,不知就裏發生打架的事。
鄭百事!你的兒子你自己要教好!別叫他出來撒野!冬哥也不叫叔叔,瞪著鄭百事吼道。
鄭百事一時不知出了什麼事,半天回不過神來。
百事,快去把兒子帶走,不然要出大事。柳月華扯著鄭百事的手說。
鄭百事一聽,立即過來拉老秋:兒子,你看你又惹事了,什麼時候可以讓爸爸媽媽少操一點心啊?
鄭老秋!你也不是早死爹媽少教導,怎麼就這麼不爭氣?我看你也不是一塊料!成天就隻知道惹事生非!冬哥硬沙沙的話,在這秋天的傍晚就讓人覺得冷嗖嗖的。
鄭百事也不再說什麼,拉著老秋飛快地跑,後麵依然傳來冬哥和六斧頭一唱一和的叫罵聲。
柳月華看著那堆樹,見鄭百事拉著兒子走了,就對老元說:組長,人家都住新屋了,就我家還是兩間茅房,一下雨屋裏就成了一眼塘,沒法住了,這堆樹就讓我佘了吧?年底一定付清錢……
這……老元有些為難地看六斧頭和冬哥。
老冬,你就幫著說句話啊。柳月華央求地看著冬哥。
六斧頭眼珠子一橫:老子一肚子的惡氣!佘什麼佘?人家拿著現錢在等的不賣,還賣給佘賬的?這世間有這樣的道理嗎?
然後大家都不理柳月華,一個一個悶頭不響地量方,數票子。
柳月華圍著老元、冬哥、六斧頭等人團團轉,作揖打拱。
最終,一棵樹都沒買到。
柳月華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到茅棚的時候,已是半夜,她哭腫了眼睛,覺得非常對不起自己的兒子。
鄭百事為她打來一盆水說:沒買到就沒買到,哭什麼?
柳月華傷心地說:我不是哭沒買到樹,我是哭人窮顏色低啊。我在那裏那麼苦求他們,可是他們都是聾子瞎子,他們隻顧討好那些有錢有勢的人,把我們這些人蟲子都不算。
鄭百事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有什麼辦法?你沒聽到老冬連我叔都不叫嗎?好像有我這樣的叔叔玷辱了他一樣。哎,秋兒又不願再去讀書,不讀書,這個家哪裏有指望?鄭百事低頭半晌,感到心中奇痛。
秋兒性子這樣剛強,我真擔心六斧頭和八矮子他們害他。柳月華怔了好久,才說出這句話來。
不會吧?都沒王法了嗎?鄭百事拍拍柳月華的肩膀:不要想得太多了。
王法?百事,你不知茶窩裏章田嗎?村上的副書記呢,快要死了,才三十八歲。柳月華憂心忡忡。
知道,他不是癌病嗎?鄭百事問。
癌病?你才相信!他整個身子都幹了,背部還有五個黑色的指頭印,大家都說他是被六斧頭下了惡手,請人點了他的穴位。
什麼?!鄭百事大驚。
第五章:藍色妖姬(5)
鄭百事睡不著了,立即來到老秋的房間,坐在床沿上,好久都沒有作聲。
爸,你幹什麼?不睡啊?老秋有點不耐煩,今天本來他想讓六斧頭再出醜的,可爸爸偏偏不由分說,將他拽了出來,害得他一點都不過癮。
兒子,爸爸要跟你說個事。鄭百事鄭重地說。
什麼事啊?這麼嚴肅?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啊?
鄭百事歎了一口氣:兒子,你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不知天高地厚,你不曉得這個社會有幾險惡。你年少氣盛,都不曉得人心的毒辣。你這樣得罪了六斧頭,也就得罪了八矮子,你不知道,他們倆個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今天你媽媽還講,村上書記章田,根本不是癌病,而是八矮子他們使了手段,請人點了他死穴。聽醫生說,章田快死了,後背現出了一個手掌印,黑的。兒子,爸爸就你和少春、茶花三個孩子,少春和茶花又是女的,接不得鄭家香火,你可不能有什麼閃失,要不然,我和你媽就活不下去了,明白不?
憤怒填滿了老秋的心間。
他媽的六斧頭和八矮子那倆死東西!他們居然敢這樣害人?哼!老秋心裏有了主意,也不說,他怕爸爸鄭百事擔心。
放心!老爸,我不跟他們鬥就是,但他們要是欺負到我頭上,嘿嘿,我也不是好惹的!老秋看著爸爸天真地說。
哎……鄭百事摸摸老秋的頭:小心才行得萬年船啊!兒子。
一夜無事。
第二天早上,柳月華早早地起來,告訴鄭百事,今天無論如何要早點回家,八矮子結婚,得去捧場,一家人都去。
我不去!老秋嘟著嘴說:媽媽,我不是得挑泥麼?要再不快點,這房子還不知哪個牛年馬月才建得起來。
今天都得去!柳月華堅決地說:昨天你都把六斧頭得罪了,要是今天不去,就是沒有陪罪的態度,以後這仇就結大了。
媽媽,我看嘛,六斧頭和八矮子,都是你們這樣的人慣出來的,要是人人不那樣慣他,他能那樣眼高於頂嗎?我才不怕他,什麼東西啊?不過有幾斤蠻勁,什麼了不起啊?老秋不快地嘟噥。
鄭百事瞪著老秋:兒子,昨晚教你的就忘了?
鄭老秋低下頭不響。
鄭老秋來到屋後,找了幾根荊棘條,做了兩根手箍,好玩地戴著。
柳月華瞅著兒子,不知他哪根筋不對了:你幹什麼?
老秋燦然一笑:好玩唄!
柳月華見他兒子童心未泯,不管他了。
等會兒你乖點哈,別惹出新的事來。柳月華又道。
知道啦媽,你煩不煩啊?鄭老秋顧自玩弄著手箍,臉上現出玩味的笑容。
柳月華收拾好了,少春和茶花幾個早就在家裏等待。鄭百事也回來了。一家子換上最幹淨最好的衣物,往八矮子的家裏趕。
少春和茶花兩個打鬧著說,等下要多吃幾塊扣肉,好久都不曾吃肉了,喉嚨裏癢得不行,要是天天都有肉吃,那可真棒哪!
老秋不屑地回頭說:你兩個蠢貨,有點理想好不好?
少春反擊:哼!哥,你倒是有理想了,可你隻讀到初中畢業!就再也讀不下去了!哼!還說我們!我保證讀到大學去,眼紅死你!
茶花附和:對對對!你這個臭哥哥,成天打架倒是蠻行的,書就讀不下去,你有啥出息呀!還說我們……
老秋不聲響了。
鄭百事說:戳著痛處了吧?人不努力,受人奚落,這是正常的。
知道啦!老秋脹紅了臉。
幾個人來到了八矮子的家。全自然村的人都來了,一個偌大的土坪,放滿了桌凳,坐滿了人。大家都在低頭說話,當然有說好的,也有說壞的。六斧頭和八矮子滿臉堆笑招呼著客人,八矮子更是滿麵紅光,一臉喜氣。
看到鄭百事一家來了,六斧頭盯了一眼老秋。
鄭百事帶著一家子衝八矮子抱了一拳:恭喜呀!恭喜!
八矮子手一伸:鄉親們請坐!
六斧頭走到老秋身邊。
柳月華心上一緊。
鄭百事心上也一格登。不知這六斧頭會不會對老秋使出對章田的那套路數。幾雙眼睛都盯著六斧頭。
六斧頭伸出簸箕一樣的手掌,就要握老秋的手。
鄭百事就死死地盯著老秋的脈根和虎口,對於會點穴的人說,這兩地方可是命門,被點了必死無疑。
氣氛驟然間緊張起來。
老秋的雙手伸出來,毫無介意地讓六斧頭握。
哎呀!六斧頭突然殺豬一樣叫起來。
六叔,昨天的事,對不起,請原諒我不懂事啊!老秋笑容可掬,彎腰致意。
八矮子驚奇地看過來,看老秋的樣子,不知六斧頭發生了什麼事,但看老秋的神色,應當沒發生什麼才對。不由得皺了一下眉,覺得這老兄也有些不識相,這麼大喜的日子,觸什麼黴頭?八矮子轉過身子去招呼其他客人。
老秋盯著六斧頭說:六叔,侄兒還得您幫忙,我家昨天的樹沒買成,下回可得照成一下。
六斧頭怔怔地看著老秋,看了半天,那神態怪異之至。
六叔啊!聽到沒有?老秋親熱地拍他肩膀。六斧頭一楞,像看到鬼一樣朝其他客人的地方走去。
鄭百事心裏忐忑不安。
秋兒,你剛才怎麼了?他問老秋。
老秋笑笑說:沒怎麼。六叔肯定碰鬼了。
哦,鄭百事這才安下心來,桌子上一瓶橙汁開了,大家的杯子裏都篩滿了,老秋開心地喝橙汁,一邊瞅著六斧頭嘿嘿地樂嗬。
柳月華最了解老秋,就瞪著他說:兒子,你幹什麼了?你看六叔的神態,肯定是你搗蛋!
老秋瞪了媽媽一眼:媽媽,你把兒子想好一點行不?
柳月華就示意鄭百事去寫禮。
鄭百事走到寫禮的桌子邊,伸長脖子看了半天,突然臉色慘白走回來。
怎麼了?中邪啦?柳月華嗔道。
月華,不行,隻有二十元……可……大家寫的都是五十……鄭百事心中驚慌,語不成句。柳月華也驚恐起來,這可怎麼辦?平空裏到哪裏去弄三十元來?
兩個人坐在一條凳上,不停地嘰嘰咕咕。秋天並不熱,可鄭百事的額上汗珠滾滾。
老秋發現爸爸媽媽遇到了艱難的事,就輕輕地附著柳月華的耳朵說:媽媽,跟我來一下。
柳月華如熱鍋上的螞蟻,罵道:不要搗蛋!
老秋說:媽媽,我有三十元!
柳月華驚得眼珠子差點掉出來:你哪來的錢?
老秋說:過年的時候,媽媽給的壓歲錢,我埋在屋角裏,現在去取吧!
柳月華悲喜交加。悲的是家境貧苦得不成樣子,三十塊錢給兒子,他居然一分都沒花,可憐的孩子啊!喜的是這錢到這時候反倒解了自己的困境。她抱住兒子的臉,狠狠地親了一口。
鄭百事很快就欣慰地看了一眼兒子,然後跟他一起去取錢去了。柳月華流下了淚水。她瞅著少春和茶花說:你們的哥哥真是好樣的,以後要尊敬他!
少春和茶花就嘟著嘴說好。
酒席空前的豐盛。
少春和茶花打著飽嗝說:爸爸,媽媽,要是每天過這樣的生活,死了都值得。
然後少春冷不防飆出一句;媽媽,你也是重男輕女的主!
柳月華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大家開始翹首心盼新娘子。很久就有人傳說新娘子長得很漂亮,要不然,八矮子也不至於把前妻休了再娶她,聽說還是八矮子在村上演出的時候認識的,兩個人還扮過夫妻。很多人都猜想,八矮子肯定和她是先通奸後結婚的。但這種話隻能在私下裏議議。
太陽暖暖地照著。天氣真好,不冷也不熱。有些熏的太陽讓大家有些昏昏欲睡。很多人的興奮勁兒都變成了疲倦,有人開始打哈欠。伸懶腰。
老秋和鄭百事急匆匆地取了錢,飛毛腿似地跑到酒桌邊,到寫禮的桌上買了單。鄭百事心裏疼得很。我的天啊,一頓酒啊,吃掉了我一個月工資!這日子可沒法過啊!
老秋樂嗬嗬的,不過他發現六斧頭的眼珠子一直在陰狠地盯他。
新娘子依然沒有來。大家等得有些不耐煩,在議論:這太陽都往西去了,新娘子是什麼人啊?怎麼還不見影子?
大家就紛紛地猜測:新娘子家肯定是還有什麼不滿意的,比如上轎禮不夠豐厚,比如衝廚禮沒有到位,比如離娘禮沒有準備,比如交親禮沒有給全……如此種種,講究多著呢。
八矮子依然一臉的喜氣盈盈,對著大家抱著江湖的老拳。
大家一見他,少不得恭敬地作揖打恭,說奉承話。
六斧頭過來跟八矮子說了兩句,八矮子臉上就凶狠起來,想了一會兒,撂出一句:他媽的名堂多!打一千元去!就買那藍色的!她喜歡就行!別讓這小事兒攪了我們的好興致!
六斧頭點著頭立即跑走了。
不一會兒,曾氏祠堂正中開始擺兩張桌子,上麵披了紅紅的被窩印心,還擺了美麗的花朵。
大家一看就知道,新娘子馬上要到啦!於是,懨懨欲睡的一個個都興奮起來,踮起了腳跟,伸長了脖子
第六章:藍色妖姬(6)
新娘子終於來了。
兩支隊伍。先是送嫁妝的,一十六杠,兩隻大箱,一張八仙桌,一個高低櫃,一個三門櫃,一個茶櫃,一個矮櫃,一台縫紉機,一輛自行車,還有八床被子,捆成四杠,還有衣物用具之類,挑成三個籮擔。為首的人戴個眼鏡,很有派頭的樣子,大家一看就知這是交親公,八矮子像接娘老子似的迎著,拉著手往那個收拾好的祠堂,請他在上首坐了。
不一會兒,新娘子的隊伍也到了。
八個清一色的紅衣女子,簇擁著一位穿著藍色輕紗,帶著一朵大紅花兒的仙女。
老秋不由得心裏一怔:仙女!晚上見過的仙女!那天晚上,就是她,圍著自己的賬子轉了好幾圈的!
老秋怕自己看錯了,又近前仔細地看了又看,沒錯啊,就是她!就是她!
她怎麼會嫁給八矮子這畜牲了?他爺爺的,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屎上了!老秋臉色就變得難看。
桌子上開始上果子。
少春和茶花拚命地抓著往袋裏裝。
鄭百事怒道:看你倆個,八輩子餓鬼投胎啊?不怕人家笑話!
少春嘿嘿一笑,繼續抓。茶花有點怕爸爸,頓了一下,可是桌上也沒幾個斯文的,於是也跟著抓了幾粒瓜子。
八個清一色紅衣女子,把那穿著藍色輕紗的女子送進祠堂裏,然後八矮子進去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後,那交親公說了幾句場麵上的話,無非是勉勵新娘子在婆家要好好做家,夫妻和順之類,而後六斧頭代表男方說了幾句感謝讚歎新娘子和新娘子家的話。
酒席終於可以開場了。
酒席空前的豐盛。比一般人的十碗又多了八個果碟,還有一個冷菜盤,裏麵的菜又有八樣,這在平常人家,難得見到。
大家悄悄地議論,說是八矮子有個吃雞肉不用刀切的兄弟在食品公司,什麼東西都弄得到。
大家狼吞虎咽,把端上來的果菜一陣風卷殘雲,傾刻間下了九轉輪回之所。
少春打著飽嗝說:爸爸,媽媽,要是每天過這樣的生活,死了都值得。
瞧你那點出息!鄭百事在少春的頭上敲了一下說。
茶花嚷道:爸爸,姐姐又沒說錯!有這樣的日子,那才是神仙啊!哎,我們家啥時候能過上這樣的日子啊?
想過好日子?多多努力,把書讀出來了,到城裏去,吃香的喝辣的哪一天沒有?鄭百事教訓道:成天好吃懶做,好日子也不會從天上掉下來。
吃完了,散席。
那些老太婆老太公的,還拿著個袋子收桌上的殘羹冷炙。
老秋也不知菜是什麼味道,默默地吃了一些,就跟著一家子回來,一回到家,他就呆呆地坐在堂屋裏,看著屋頂上長長的毛灰團發呆。
她怎麼嫁給八矮子這壞蛋?真是的。他還不能從剛才受到的衝擊中緩過神來。那樣的壞蛋,根本就不應該娶到好婆娘!真是沒天理!
老秋看著手裏的荊棘箍子,想著心事。
鄭百事早就看出兒子又有點不對勁,也不知他怎麼了,就拿著矮矮的竹椅子坐在他身邊,問道:秋兒,你今天把六斧頭怎麼了?他怎麼殺豬般地叫?
老秋一笑,把個荊棘箍子拿給父親看:爸爸不是說他會點穴嗎?說他會點虎口和脈根?嗬嗬,剛才六斧頭來握我的手,真是力氣夠大的,他狠命地捏下來,不曉得我戴了這個箍箍,嘿嘿,尖尖的刺肯定把他的手指刺個洞,他不叫才有鬼……
鄭百事心裏一驚,又一喜,沒想到這個兒子,有種。
不過鄭百事依然教訓道:你少得瑟!沒事別給我惹是生非!
曉得了!爸爸,我都這麼大了,你說話老是吃了槍子似的幹啥?老秋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把鄭百事噎得一口氣差點上不來。
我捶你個不懂事的家夥!鄭百事揚起巴掌就要揍老秋,老秋一出溜從椅子上逃了。
鄭百事看著兒子的背影,不由得歎息:這小子,如果多讀幾年書,一定比我強。
老秋來到屋基裏挑泥巴,心裏特不得勁,好像那八矮子把他的老婆娶走了似的。
他奶奶的!他憑什麼娶這麼漂亮的新娘子?凶神惡煞的,他隻配娶母夜叉!老秋惡狠狠地將一大疙瘩一大疙瘩的泥巴累成堆,嘴裏發出沉悶的吼聲。
秋哥哥,又在這裏挑泥巴啊?什麼時候你們的新房子會建起來?
竹丫一蹦一跳地跑過來,後背的書包又大了不少。
老秋一見到竹丫,立馬把那藍色輕紗的新娘子丟到腦後。他將鋤頭放下,一隻腳搭在放磚頭的埂上,笑道:竹丫,今天居然沒去吃喜酒?
哼,我才不去!竹丫一揚頭說:等我考上了大學,那八矮子,他算什麼?
這話正說到了老秋的心坎上。
就是,竹丫,加油!
嗯,肯定啦!哎,秋哥,告訴你個秘密。竹丫神秘地湊過來說。
什麼秘密?老秋心裏暖乎乎的。這竹丫的信任,比什麼都珍貴。
秋哥,我告訴你,你可不許亂說。竹丫小心地甩了一下頭,頭上的兩個藍蝴蝶就顫悠悠的。
我一定不會亂說的!我老秋是誰啊?竹丫,不是我吹牛,在你麵前,天底下的男人都可以不信任,但你不能不相信秋哥!為了竹丫,要秋哥的命都可以!老秋說出了這些話,忽然覺得自己太直白了,不由得臉一紅。
嗯。竹丫大約沒認真聽。她說:秋哥,八矮子那個崽,跟別人說,他要殺了那女的。
老秋心裏一驚。
那小子,他算有種。老秋說。
嗯,秋哥,八矮子家要有好戲看啦!竹丫有點幸災樂禍。
哎……老秋歎了一聲。
秋哥,你居然不高興啊?竹丫覺得奇怪。
不是啊,我高興,不過,壞蛋是八矮子,是六斧頭,又不是那女的……老秋想到那女的要死在八矮子的兒子手裏,心裏不得勁。
也是,不過,秋哥,八矮子家裏的人,都該遭報應的!誰叫他做那麼多壞事?竹丫天真地忽閃著眼睛,看得老秋有點想去廁所的感覺。
竹丫見老秋楞楞地瞅自己,臉一紅說:秋哥,你這樣子看人幹啥?不理你啦,我回了!
老秋啊了一聲。
竹丫瞬間就不見了,老秋開始哼著小曲兒。
嗬嗬,泥巴壘得差不多啦,馬上就可以脫坯。等新房蓋成,可能是明年下半年,那個時候,我就十七歲啦!再把房子妝修好,就到後年啦,那時候我十八了,竹丫也初中畢業啦!老秋想著想著,臉上燒烘烘的,他咧著嘴笑得十足的幸福。
老秋正想得美,柳月華來了。
秋兒,不要挑泥巴啦,你挑擔籮筐到隊裏下點穀,家裏要斷頓了。
老秋不說話,顧自掘泥巴。
怎麼了?你這孩子,再不去弄點穀子來,家裏就沒飯吃啦,你聽到沒?柳月華著急。
我不去!
老秋勾著頭。
求你了,小祖宗,你爸爸得去學校有事,家裏不指望你指望哪個?
我不想去見那個六斧頭,他見到我,準把我生吞活剝了。你知道的,村子裏的糧倉就是他管著的,他奶奶的,幹什麼偏要他管?
柳月華楞住了,她立即記起中午時候,秋兒和六斧頭握手的情景,六斧頭那聲慘叫。
秋兒,你把六斧頭怎麼了?柳月華盯著兒子。
我把他怎麼了?他不懷好意,狠狠地捏我手來,可是捏著了我手上的荊棘箍子,他怪不得我!
柳月華這才明白六斧頭那聲嚎叫是這樣來的。點點頭誇讚道:兒子,你小心得好。
柳月華低頭半晌,又囁嚅著說:可是兒子,家裏沒糧了,這日子咋過下去?媽媽又挑不動,再說我去六斧頭那裏,他更是不會理我。哎……
柳月華的歎息,顫悠悠的,酸嘰嘰的,老秋聽著,心中特不安定。
媽,那,我去吧。
老秋從屋基出來,跳進不遠的小河溝裏洗手洗腳,河水已經有些冰涼了。
媽媽,籮筐在哪裏?我這就去吧。
柳月華看兒子不強了,心中高興,說:就在家門口,媽媽弄好了。
老秋飛跑著來到家門口,挑起籮擔,就往六斧頭家走。糧倉在另一個地方,有一裏路,可鑰匙在六斧頭身上。這家夥家裏做喜事,也許這個時候喝醉了,自己跟他又有過節,今天這事還真是不好辦。
怎麼辦呢?家裏沒糧了。不得不低頭求人。哎,求人這事,真不是件好事啊。老秋心中悶得慌,一腳踢起塊大石頭。
那石頭被踢下岸去。
哎喲!哪個短命背時的?沒事拿石頭扔人?
老秋一聽,天啦,正是六斧頭的聲音。他挑著擔子,轉身就想逃。但轉念一想,要是逃了,晚上就沒得飯吃。
老秋躲在一棵樹邊,看著那邊的動靜。
他娘的,這幾天真是喝涼水塞牙齒!中午受了那小子棘箍子,這會兒還疼得鑽心,這會兒又不知哪飛來石頭子砸在臉上,操他媽的!
六斧頭罵罵咧咧,猶自心不甘,又跺了一下腳道:我操你媽!等我知道是哪個,我要抽你的筋,扒你的皮,抓你心肝肺喂狗!
第七章:藍色妖姬(7)
六斧頭在小河溝裏一邊洗手,口裏罵罵咧咧。
老秋在樹下聽著好笑,又不敢笑出聲來。要是被他知道了,舊恨加新仇,不把自己撕了吃掉才怪。
等了一下子,六斧頭從河溝裏上了岸,徑自往家的方向走。
老秋退回來幾十步,大聲地唱著歌兒: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他是我們的大救星……
六斧頭聽到歌聲,回過頭來見是老秋,眼珠子就死釘釘地盯著老秋。
老秋賊耗子,唱歌壯膽啊?老叔我總有一天要閹掉你這壞心肝的!你唱歌也沒用。
六斧頭一邊說著,一邊鼓著眼珠子朝這邊看,看得老秋心裏發毛,他仿佛看到六斧頭眼裏射出一縷光芒,直刺入自己心髒。
嘿嘿,六福叔,話不是這麼說的啦!您老要是恨我呢,打罵都不是問題。不過話得說回來啦!鄰裏鄉親的,犁不到耙也到,秋有什麼不對,您就高抬貴手吧,說不得等我長大,您老了的時候,還多個幫手哇!
六斧頭一聽,那眼珠子鼓得不那麼大了。
你挑籮筐去幹什麼?六斧頭眼珠子一轉,看著走近來的老秋問。
六福叔,今天是侄兒不對啦,昨天也是侄兒不對,我喜愛玩兒,出了名的,不然也不會不讀書了。家裏毛都沒有,隻好玩荊棘箍兒,所以不小心把您老刺了,莫怪啊!老秋堆著笑臉。
你小子一肚子壞水!這會兒八成有事要求人,所以張口塗蜜似的!說吧,要幹什麼?
六斧頭惦量著老秋,心裏盤算著怎麼出白天的惡氣。
六福叔,您大人不記小人過的,不是嗎?昨天晚上和今天白天的事,秋就向您道歉,叔您就饒了秋吧,以後會有好處的!
少哆嗦!說,什麼事?不然我回家了,沒看到太陽西沉了嗎?
老秋這才抱拳說:六福叔,是這樣的,家裏沒米了,請六福叔開恩讓我在糧倉裏下點穀子,反正我爸爸的工資發下來就結清。
哧……六斧頭斜著眼珠子盯了老秋半天:你爸的工資?鳥大的幾多錢?買樹,也賒,買糧,也賒!當我傻蛋?滾吧!要糧?沒有!你這壞蛋,最好餓死了讓鳥叼著吃!
六福叔,罵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不是嗎?我家現在是窮,可難道以後也會窮?不見得嘛!人總得留點餘地,為子孫積點德,不是麼?六福叔,您就積點德,行行好,幫我家度過這難關吧!老秋心裏火起,可是這當口,又發不得飆,隻得忍氣吞聲,好言求告。
我就打你臉了?怎麼樣?我就揭你短了?怎麼樣?你這樣子,哼,書又讀不得書,隻曉得挖泥巴!告訴你吧,我是挖泥巴的祖宗,我還會怕你這挖泥巴的孫子?滾!趁我心情好,要不然我捏死你這龜孫!六斧頭缽盂一樣的拳頭握緊了,關節裏發出嗶嗶剝剝的響聲。
六福叔,我最後叫您一聲叔!這個忙你可以不幫,但是你管的是公家的糧倉,你不能讓村子裏任何人挨餓,不然你就要受處分!我會告你去!老秋沒法,隻得祭出最後的法寶。
哼哼!去告吧!我告訴你,你就是再告,也是大水告灶,龍王爺不在你那一邊!有種的放馬過來!我早就恨透你這小子,舊恨新仇一起報!
六斧頭揚起拳頭逼了過來。
老秋自忖自己不是他的對手。
他放下籮筐,取下扁擔:六斧頭,你敢過來,我一扁擔扁死你!
六斧頭手裏也是沒什麼,見老秋祭出了扁擔,不由得站定著,惦量著。
好小子,你等著,總有一天我得收拾你!叫你不識天高地厚!六斧頭說著,紮個馬步。
老秋也沒打算真打,就邊退卻說:六斧頭,你個壞種!老秋長大的那一天,就是你倒黴的時候,你記著我這句話,有仇不報非君子!我會叫你過去欺壓我們的老賬新賬一起算!
算吧算吧!怕你是孬種!六斧頭眨了一下眼珠子。
老秋眼珠子瞪得血紅,也沒退卻,六斧頭看老秋的眼神有點不對頭,心裏先自打了個閃。
我不跟你耗,莫耽擱我的鳥事!老子等著你,小子,有種你就放馬過來,我隨時候著!
六斧頭虛晃一槍,先自邁開腳步回家。
老秋看著他的背影,呸了一聲。他看了看空空的籮筐,心裏一陣愧意,對不起了,老娘,這下子家裏怕是要討米……
老秋垂頭喪氣地走回家裏,柳月華一看兒子空空的籮筐,不由得著了忙。
沒下到糧?這可怎麼辦呀?柳月華慌了。
媽媽,家裏就沒有其他可以吃的嗎?
其他可以吃的?柳月華攤了一下雙手:隻有紅薯絲了,還有紅薯粉,可那不是人吃的,是給豬吃的啊,人要吃的話,隻能放一點兒,要全是紅薯絲,那可就難吃了……柳月華含著淚水,不知怎麼辦。
媽媽,就吃紅薯絲吧,怎麼著也得過下去。
沒辦法了。柳月華轉過身子來到廚房,弄了一筐紅薯絲,在開水裏燙一下,然後放在飯箏裏蒸,約摸蒸了二十分鍾,柳月華才將它端起來,自己試了一下,澀口,咽不下。但是沒辦法,隻得將就。
天黑透了,鄭百事才回家來,見大家都在等他,就說吃飯吧,不要等。他放下東西,拿著碗就來盛飯,這才發現沒有一粒米。
不是說今天讓秋兒去下糧嗎?怎麼?沒去啊?
柳月華哽咽:去了,差點讓六斧頭打了。這畜牲就不是個人。
啊,那我等下再去求求他,總不能沒飯吃啊。鄭百事低頭吃了幾口薯絲,有點難下咽,但他努力咽下去了。
少春嘟嘴說:都是壞哥哥,不會說點好話啊?
茶花附和:就是啊!哥哥,這樣的飯怎麼吃啊?還不如豬……
篤的一聲,老秋拍下筷子,不吃了,一個人坐到門前不說話。
柳月華慍怒地盯著少春和茶花:不知道說話就不要說!
又吃了幾口,鄭百事放下碗筷,不聲不響地出去了。
柳月華送到門口:百事,好好說話,道個歉。鄭百事說曉得了。
一家人就沉默著,慢慢地咽著那些紅薯絲,桌子上的菜也不多,一碗煎辣椒,一碗白菜湯,還有一碗冬瓜。
大家邊吃邊等,巴望鄭百事能帶回好消息,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十點多,鄭百事才垂著頭進來說:他還是不肯,說要下糧可以,叫秋兒去和他磕十八個響頭,這怎麼可以?我們的兒子雖說有些不聽話,但我知道,他在大是大非問題上是有骨氣的,我不能讓秋兒去丟這個人,去給這個惡人磕頭。
可是沒下到糧,怎麼辦呢?這得把人餓死的……柳月華焦慮地說。
鄭百事說:隻有先吃紅薯絲了,明天我去學校裏借借看,能不能借到一點兒米,哎,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下去。
嗯,百事,我聽我娘家的人說,他們那裏在搞分田到戶了,要是我們家也搞分田到戶就好了,就不受那些龜孫子的氣了!柳月華白天吃酒的時候聽到人說的,心中豔羨。
可不是,我也聽同事說了,要真那樣,我們就有希望啦!鄭百事走過來看老秋:兒子,你沒事吧?
老秋嗡聲說:能有什麼事啊?他媽的六斧頭,我真想一拳把他打扁了!
兒子!鄭百事正色: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你沒聽過張公百忍的故事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兒子你得給我記著,還仇不如看仇,六斧頭一家人這樣幹,我可能看不到,可是兒子你一定看得到,三十年後,你看他下場。你可不能學他啊!人吃良心樹吃根,你要是學他那樣沒良心,你就完蛋了!兒子,記得不?
老秋被鄭百事這一席話震住了。三十年後,六斧頭會怎麼樣呢?老秋心裏就留下了深深的印記,他決定要好好地看,看這個六斧頭,到時候果真會得惡報。
爸爸,對不起,是我害得大家挨餓。老秋不好意思,白天裏生發的一腔男子漢豪情受到了無情的挫傷。
沒你的事。兒子,咱家裏人什麼苦都吃得,有紅薯絲吃也不錯,想想紅軍長征那陣子,什麼都沒有,吃皮鞋,皮帶,還有糞便裏揀出來的沒有消化的米粟,我們吃這個好多了吧?還有抗日戰爭時期,楊靖宇將軍在森林中殺敵,最後吃的是草根,樹皮,我們吃的又比他強多了喲,知足者常樂,這是老天爺對我們的考驗,好日子一定到來的,說不定到時候我們這些經曆都成了財富呢!當老師的鄭百事講得頭頭是道,一家子沒有別的辦法,隻好將就。
吃完飯,照例坐在堂屋中間“講古”。
柳月華神秘地對大家說:你們聽說過沒有?我聽曾六福本家的人說,昨天晚上,那些當廚工師傅的人在他家門口準備今天吃食,到下半夜兩點的時候,幾個人都看到了一個人影,是個穿著藍色薄紗的女人,漂亮得不得了,那女人圍著曾家屋場轉了幾圈呢,後來就不見了,今天大家一看到那新娘子,大家驚得話都說不出來,幾個人都說,昨晚那女的,八成就是新娘子!這麼說來,八矮子的新娘子,一定是一個妖女!
老秋毛骨悚然。
少春說:媽媽,都什麼年代了,你還信迷信,什麼妖女啊?
茶花說:是啊!媽媽,不可以迷信的,知道嗎?
鄭百事沒作聲,半晌才說:睡吧!
第八章:藍色妖姬(8)
老秋家一氣吃了一個星期的紅薯絲和紅薯,吃得一個個麵現青色,眼泛綠意,見到誰都想吵架。
老元聽說了這件事,這個早上偷偷地扛了一袋穀子來到鄭百事家裏,神秘地叮囑柳月華不要聲張,要是讓六斧頭曉得了,不定出什麼事。
柳月華就罵:這殺千刀的,我咒他沒有好下場。
老元就瞪了柳月華一眼,意思是她多嘴。柳月華麵對恩人,隻好噤聲,恨不得下跪以表謝意。
這個時候,就有冬哥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說:組長,出事了!
老元看著冬哥驚恐的樣子說:什麼事把你慌成這樣?
冬哥說:八……八矮……就是曾八祿,他兒子朝那新娘子腳砍了一刀,把新娘子的腳砍得肉往外翻。
柳月華聽了,嘴角翹起現出笑容:活該!
冬哥看看嬸子,那神態怪怪的。
啊,砍翻了就砍翻了,沒什麼大事吧?老元輕描淡寫地說。
組長,要光是砍翻了,當然是沒大事。可是那女的不依,把她娘家人全叫了來,看那陣勢,都想吃了八矮子。
八矮子氣不過,把自己的兒子抓了回來。
可憐那小孩子,這麼小,還不到十三歲吧?爹分娘散的,苦哇。柳月華心裏升起同情。
誰說不是?冬哥接過話頭:你猜八矮子怎麼做?
怎麼做?不會把兒子一頓狠打吧?柳月華擔心。
就是啊,他會做得出來的。老元無奈地說:可憐了那個兒子,長得也好,又聰明。哎,就是投錯了娘胎。
組長,豈止是狠打?八矮子當著丈人家人的麵,拿根棍子沒頭沒腦地抽那被捆著的小子,他的頭上、腿上、背上,全部是一條條青紫,腫了起來。可憐啊!
啊?快,我們去看下,別讓他把人打死。老元也不和柳月華說再見,拔腿就走。冬哥哎了一聲也跟著去。柳月華對冬哥這侄兒有意見,本不想理他的,但一想,也得去看一看,看一看熱鬧。八矮子家的熱鬧她特別想看。
三個人一路小跑來到八矮子家裏,新娘家的人已經走了。新娘子躺在躺椅上,那腳的肉已經用紗布綁好,大約剛從醫院回來,在那裏哼聲震天。
那被八矮子痛打的小子正躺在牆角。八矮子本人可能是送客出去了。沒見人。
柳月華一看,不由得大驚,小家夥已經奄奄一息。
出於母性的慈懷,柳月華立即跑過去探下身子去探小家夥的氣息。
不好!組長,他怕是要死了!柳月華驚慌起來。
那新娘聽到這句話,終於睜開了眼睛,張開嘴巴哭了起來。
老元一驚,也去探小家夥的氣息,隻探到出氣,卻沒有進氣。
老元不由分說,就將那小家夥背起來說:快快!再不送醫院就來不及了!
出門的時候正遇上八矮子,一臉的晦氣,見老元背著他兒子,瞪了眼珠子說:不要理他哈!誰理他我跟誰急!
老元火了,罵道:人都要死了,你急個屁!有你急的時候,這是你兒子!虎毒都不食子呢,你是不是人啊?
八矮子這才細看,又探探鼻息,這一探不要緊,他魂飛魄散。
兒子唉!你怎麼如此不經打?八矮子一聲狼嚎,一把接過兒子就往醫院跑。
老元、冬哥、柳月華趕緊跟著。
兒子,不要有事呀!不然老子事就大了,兒子唉,你這麼淘氣,氣死你老子了啊!八矮子一路痛嚎。
來到靈蛇鎮醫院,已是半小時之後的事情。
醫生接著,看了半天,說是鎮醫院治不了,讓他們去市醫院。
八矮子慌了:等送到市醫院,說不定這口氣就咽了。
八矮子一把抓起醫生的領子:你趕緊給老子治,再哆嗦我一拳揍死你!
那醫生吃了一嚇,麵如土灰,立即叫人為小家夥戴上氧氣罩,掛上葡萄糖吊瓶。
八矮子就像死刑犯等著被宣判一樣,坐在床前,看著兒子。小家夥臉色慘白,一身烏青,腫得不像樣子。
八矮子的眼睛就不住地眨,仿佛裏麵揉進了沙子似的。他的痛悔顯現在眼睛裏,凶狠夾著悔恨,兩撇濃濃的眉毛緊緊地擰著。
八祿,好好照顧兒子,那,我們先走了。老元輕輕地碰碰八矮的衣服說。
冬哥討好地說:八祿哥,兒子很快會好的,不要傷心了。我們先走,你就好好陪著你兒子吧。
八矮點點頭。光顧看著兒子。
柳月華走過他麵前,也不敢說什麼。
幾個人走在路上,老元就說:哎,這先奸後娶,就不是個好路子!看吧,家裏帶來不吉,要是這個崽死了,八矮就沒什麼好日子過了。
冬哥說:組長,不要亂說,要是他的崽死了,指定恨你!
老元哎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柳月華本想說:組長,這就是報應!可是一聽冬哥的口氣,就噘了一下嘴,沒說出來。
回到村子,柳月華想再一次感謝老元送來穀子的事,口都張了,可是一看冬哥在,就又咽了下去,隻說:我回去啦!
老元嗯了一聲。冬哥沒吱聲。
柳月華回到家中,看著那袋穀子,想著天無絕人之路,這袋穀子勻勻地吃下去,可以吃到晚稻收成。老元確是個好人啊,她在心中歎息。
柳月華將穀子裝在籮筐裏,一看,兒子不知哪去了,就大叫:秋兒,秋兒!
老秋一頭汗水,從外麵進到屋來,把一袋什麼東西往地上一丟,呼一聲響,哦了一聲說:我挖了淮山薯,吃紅薯絲吃得我嘴裏麻澀澀的,想吃點其他的。
秋兒,有飯吃了!柳月華激動地瞅著兒子消瘦了的臉,輕輕地說:看這是什麼?老元叔給我們家送來以,以後一定要記得他的恩,這真是雪中送炭啊!
老元叔?他從哪裏弄來的?老秋疑問。
不知道,他交待出不得聲,說是被六斧頭知道要出事。
哦,媽媽,曉得了。老秋挑著穀子去組裏的輾米房輾米去了。
柳月華心中欣慰,兒子大了,真懂事,她把淮山薯拿進去削皮,煮熟,哎,終於又有飯吃了。
老秋挑著穀子來到靈蛇鎮靈蛇村靈蛇生產隊的輾米房,六斧頭的兒子老幹在那裏守輾米機。六斧頭的兒子大約有十九歲了,神氣的叼著一個紙煙卷,在那裏盯著老秋一言不發。
打米!老秋說。
咦?你家裏哪來的穀子?不是偷的吧?老幹一抬頭,額頭上三條凶狠的抬頭紋,那樣子像極了六斧頭。他高大,方臉,要不是眼睛裏一種暴戾的神氣,樣子還有幾分英俊。
我們沒偷!老秋倔強地取下扁擔,就要往那打米機的鬥裏裝穀子。
放著!老幹喝道:我讓你打米了嗎?這打米機是我管的,我答應了嗎?你當這打米機是你家的?哼,一進來不叫人,就想打米?現在你就是叫我爺爺,也不準你打!
這打米機又不是你家的,為什麼我不能打?你不要欺人太甚!老幹!要不然,我讓你認得我是哪個!老秋忍不住了。
你說你是哪個?嘿嘿,我倒是想認識一下!小六斧頭站起身子,橫著走到老秋麵前,將臉湊近老秋的臉:我等著呢?今天我還就是想見識見識到底是哪個?哈哈,我老幹在靈蛇山這塊地皮上,還沒有不認識的主呢!老幹幹笑著,逼得老秋步步後退。
老秋臉脹得黑紅。
兒子,在外麵不要惹禍啊!柳月華的聲音響起來。
還仇不如看仇……鄭百事的話也在耳朵裏響起來。
哼哼!怎麼樣?壞種!陽痿了吧?你他媽還想在我麵前裝二百五?我他媽就想看你到底是個啥子熊包樣!
老幹的食指頭狠狠地在老秋的額頭上戳了一下。
你再戳試試!老秋的眼裏冒著紅光。
戳你了怎麼樣?去告呀!去打滾呀!老幹連著又戳了兩下。嘴裏噴出哈哈哈哈一陣狂笑。
老秋的手握得骨子裏生痛,他實在忍不住了,呼的一聲,一拳擊在老幹麵門,老幹的鼻血如泉湧般噴出。
咦?你這野操種!老幹臉上有血,眼睛被遮,一時出不得手,他將手狠命一擦臉,鼓著眼珠子衝著老秋就是一拳。要是被他這拳頭擊中,老秋的眼珠子都怕要飛出來,急切之間,老秋頭一低,一個旋轉,避開了老幹的突襲。
我最恨欺負窮人和弱小的壞蛋,你們家的人就是這樣的壞種!今天我代表我家裏所有受過你欺負的人,好好地和你打這一架!讓你記著,我家裏人也不是好欺負的!老秋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地說。
放屁!這架你就贏了?早了點!老幹惡狠狠一腳朝著老秋的後腦。
老秋見來勢洶洶,一晃頭滑出兩步,轉過來揮起一掌,啪的一聲,老幹臉上紮紮實實挨了一下,清脆,不痛,但很丟臉。
哇哇哇啦啦!老幹氣極,也不知嘴裏嗚嚕些什麼,隻聽得哇哇亂叫,而後幾步路來,老秋的後腦著了一拳,他眼冒金星。
別丟臉,老秋,他比你大,你打就是!打!老秋的腦子裏似乎有個什麼聲音在溫柔地教導他。
老秋蹬蹬蹬地往前撲出幾步,趁著老幹還沒撲上來,他摔了一下頭,清理一下腦子。後腦生痛,但他顧不得了。
我操你八十代老祖宗!叫你識得老幹是什麼人物!今天你要是能撿小命回去,我老幹就改姓鄭!你這野操種,你這早死娘爺少教導的臭屎!
老幹的嘴裏,吐出比大糞還難聞的東西。他已經暴怒到了極點。
第九章:藍色妖姬(9)
老秋心裏有點打閃。這老幹是有名的拚命三郎,要真被他再揍上一拳,自己的小命就怕要有問題了,但是若讓他這一番長了誌氣,那麼以後老秋在他麵前就得縮著脖子做縮頭烏龜,兩個結果老秋都不想要。
怎麼辦呢?
老秋一瞅輾米房門前有一把鋤頭,心裏來了主意。
他一出溜就遠離了老幹好幾步。
哼哼!想逃?門都沒有!今天就是下到屎窖裏,我也得把你挖出來!老幹惡狠狠地說著追了過來。
不要過來哈!再過來有事不要怪我!老秋大喊。
哧!你今天才有事!你今天有大事!老幹眼珠子紅紅的盯著老秋。
老秋看他的腳離倒在地麵的鋤頭越來越近,心裏有些害怕,這家夥要是沒踩上鋤頭,那自己今天就完了。
天爺爺保佑我!天爺爺保佑我!老秋半點辦法都沒有了,隻得雙手合十向老天求救。
哼!求老天啊?我倒要看看老天爺開不開眼珠子!你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老子今天不教訓你,算我這曾幹榮白生在這世界了!老幹眼珠子盯著老秋,那眼白就像魔鬼似地翻著,好不怕人。
眼看老幹越來越近,老秋沒有辦法,也顧不得那救命的穀子了,拔腿就跑。連頭都不敢回。
隻聽卟的一聲。
後麵沒了動靜,老秋忍不住回頭,卻見老幹躺在地麵,死豬似的沒了聲息。
老秋怕是有詐,慢慢地接近輾米房,趁著老幹沒起來,狠命地將那穀子倒進輾米鬥裏,拉了電閘,輾米機就歡快地呼隆隆轉動起來。
老秋再過來看,那老幹還躺在地上,老秋有點著慌,走近去看,這才發現,可能是老幹的腳正地踩上了鋤頭底板,那鋤頭柄受力猛然豎起來,打中了老幹的額頭,老幹的額上腫出一個大饅頭似的包,全紫了。
老秋心裏嘿嘿嘿嘿一陣歡笑。
可是這樣也不行,要是老幹死了,自己就有罪過了。老秋就大聲喊起來:救命啊!救命啊!
冬哥聽到聲音轉過來,問老秋:大呼小叫的幹什麼啊?誰要你的命?
老秋說:不是要我的命,是要老幹的命。老幹不小心踩上鋤頭板,被鋤頭柄打了額頭,腫起來了,人也沒有聲息。老秋急急忙忙地說。他不敢說和老幹打架的事。
冬哥見老幹的樣子,急得連忙去背他,可是老幹十九歲,一米七幾的身材,冬哥隻一米六幾,非常吃力地把老幹背起來,到了六斧頭家中,六斧頭一看兒子的樣子,急得一口氣差點上不來說:破兒子!你不長眼睛啊?踩著鋤頭也沒看見?一探兒子的鼻子,還好,隻是昏過去了,呼吸還是有的。
六斧頭趕緊從屋裏端出一罐茶油,往老幹的傷口上塗抹。
說也奇怪,那紫色的地方就慢慢變青,變淡。
老幹哎呀一聲醒過來,揮起拳頭就要揍人。
榮兒你怎麼了?和誰打架打成這樣子?
老幹張嘴就要說是和老秋打的,但一想到老秋比自己小那麼多,說出來真是太沒麵子了,就哼了一聲說,我不小心踩了鋤頭板,被鋤頭柄敲了一下。這個說話和冬哥說的一致,六斧頭這才放下心來,訓道:成天幹事毛手毛腳的,這下得教訓了吧!
老幹咬了一下牙齒,眼裏露出惡毒的凶光,對六斧頭說:爸爸,輾米房沒鎖,您去看下吧。
他的意思,是想讓六斧頭去看,如果老秋還在,六斧頭肯定會教訓他的,老幹知道,老爹恨透了老秋。
冬哥說不要緊,老秋在那裏輾米,他會照看好的。
老秋?他哪裏來的穀子可以輾米?六斧頭擰起了眉毛。
不知道,可能是借來的吧,聽說他家裏一個禮拜沒吃過一粒米了。冬哥隨口說道。
窮鬼!沒米吃活該!窮得毛都沒一根,還嘴巴子比鬼都硬。六斧頭恨恨地說。
爸爸,這個老秋你得教訓他,今天他還在輾米廠搶著要輾米呢!死蠻子!老幹很不解氣。
你沒事吧,我去看下。六斧頭不放心,嘴裏還在說話,腳步已經邁開了。咚咚咚咚的直衝輾米廠而來。
卻說老秋那一袋子穀子,沒兩分鍾就變成糠和米進了籮筐,老秋看著白花花的米粒,心裏萬分解氣,嘿嘿,人還是得鬥智鬥勇,今天不但讓老幹受到了教訓,而且米也輾了,他心中暢快,不由得哼起了小調。
老秋挑著米出來,小心地把門關上,掛上鎖但沒有鎖。他挑著擔子,腳步輕快地往家跑。
他的嘴裏唱著不知從哪裏聽來的《采茶歌》:溪水清清溪水長, 溪水兩岸好呀麼好風光。哥哥呀,你上畈下畈勤插秧忙,姐妹們,東山西山采茶忙。插秧插得喜洋洋,采茶采得心花放。 你追我趕不怕累,敢與老天爭春光,爭呀麼爭春光。溪水清清溪水長,溪水兩岸采呀麼采茶忙。姐姐呀,你采茶好比鳳點頭,妹妹呀,你摘青好比魚躍網。一行一行又一行,摘下的青葉往簍裏裝。千簍百簍堆成山,簍簍嫩芽發清香……
老秋唱著,仿佛看到竹丫背著茶筐像一隻飄飛的蝴蝶兒在綠油油的茶山裏飛躍,他的心裏充滿了幸福的感覺。
老秋來到家裏,將籮筐放下,搬來了風車,將帶糠的米倒進風車的大肚子裏,然後搖動那風車的手柄,風車呼呼呼地轉動起來,那些米就往正麵的口子裏落入籮筐,而那些糠因為風的作用,被吹到了側麵一個大大的口子,揚到了地麵。
媽媽!米來啦!趕緊做飯去!老秋興奮地喊。
哎!柳月華高興地應著走了出來,手裏拿著個篾織的洗米籮,正要裝米做飯。可是,她的洗米籮突然掉在地上,眼神驚慌地看著前麵。
老秋見母親神色不對,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隻見六斧頭就像一尊惡神似的,雙手叉腰,站在門口。
告訴我!這米穀哪來的?是不是偷來的?六斧頭惡狠狠地。
柳月華嚇得發抖,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你說什麼?我家再窮也不曾偷過東西!你不要血口噴人!老秋急切之間又噴出一個成語。
他見六斧頭的陣勢,一副要吃人的樣子,豪氣頓生,也叉了腰道:不要以為隻有你管的倉庫裏有穀子!
那你說,這穀子是哪裏來的?六斧頭開始有幾分虛。
哼哼!告訴你你也不會相信!六叔,你這樣的惡人,是沒有人幫的,神靈更不會幫你。我要是把這穀子的來處告訴你,你都得嚇死!
六斧頭一聽,這小子口氣不小,但他對這穀子的來處更感興趣了。
說吧!說清楚了不追究你,要是說不清楚,這穀子一定是偷的!我要到大隊裏告你們!六斧頭凶巴巴地說。
哈,告訴你吧,這穀子是毛主席送來的!你敢反毛主席嗎?老秋煞有介事地說。
胡說!毛主席早死了!六斧頭這一句出來,突然楞了一下:天啊,這句話要是讓人傳出去,自己可能得坐班房,他就閉了嘴,眼珠子鼓著老秋。
六叔,你犯了大錯誤!老秋笑嘻嘻地看著六斧頭。
少胡說!毛主席怎麼可能給你送穀子?分明是你偷來的!我這就去查,倉庫裏是不是少了穀子,要是少了,我拿你是問!
老秋嗬嗬一笑說:去查吧,六叔,告訴你,送穀子的還有一個人,和毛主席一起來的,她是個女的,很漂亮,像個仙女,穿著藍色的衣服……
這話還沒說完,六斧頭的臉就變色了。他渾身哆嗦了一下。大約他也聽到了村裏的傳聞。
還告訴你喲,那個穿藍色衣服的女人,她說她就是靈蛇的化身,她說太看不慣你這樣的人造惡,所以,六叔啊,勸你多做點善事,多積點福德,不要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老秋說著,哈哈大笑,說不出的痛快淋漓。
六斧子張大嘴巴喘著粗氣,可是他領教過老秋的厲害,隻得丟下穀子怎麼來的這件事兒,扭轉身子,一邊走一邊扭過頭來點著老秋的頭說:你小子有種!別讓我抓住你!到時要你好看!你這少教導的東西……
六斧頭走了。
柳月華心裏有說不出的痛快。但是她還是嚴肅地走到兒子麵前說:秋兒,你闖大禍了。
老秋滿不在乎地說:媽媽,我又沒犯什麼錯,闖什麼大禍啊?六斧頭這麼欺負你們,可你們都不敢反抗,所以他才會越來越猖狂。
兒子,小心為妙,明槍異躲,暗箭難防啦!他那樣的惡人,你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害你?你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啊!
老秋聽媽媽不住地嘮叨,就捂著耳朵說:我耳朵起繭了,別說啦!
柳月華見兒子不聽,心裏著急,兩滴淚水就滾落下來說:兒子,你不要不聽,我家男丁就你一個,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和爸爸都沒法活了,兒子你不要老是這個樣子,這讓我們很傷心的。壞人壞心事,你曉得他什麼時候害你?不要等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
柳月華說了一大堆,說得老秋也有點動容,他知道自己在父母心中的份量。
媽媽,你再說!讓少春和茶花知道了肯定怪你重男輕女!放心吧,我心中有數,不會讓他們得逞的!老秋我是誰啊?媽媽,我告訴你,我就是六斧頭之類人的克星!
第十章:藍色妖姬(10)
老秋就算是和六斧頭一家結了死死的梁子。他又不傻,心中當然像明鏡似的清楚。所以心裏也時刻提防著萬一。
日子如流水般向前流動。
老秋家的新房已經望得到影兒,虧了老秋夜以繼日的勞動,那些脫出的磚坯子,堆得像城牆似的。
老天爺好像故意要考驗老秋的韌性似的,自他脫坯開始天天下雨。
這個冬天特別反常。好在柳月華有點經驗,叫老秋準備了一大堆稻草擴墊兒,一排一排一架在脫過的泥坯上麵,就像一把傘似的,擋住了雨水。
可是老秋百密一疏,還是有些放坯的埂兒沒弄結實,那些泥坯倒了下來,老秋可憐巴巴地一個人頂著,可哪裏頂得住?泥坯倒掉了好幾牆,害得老秋白幹了許多功夫。
不過,晴天終於來了。
到八二年正月,老秋家的春天來了。
太陽燦爛地笑了十多天,老秋家的泥坯終於幹透了。
老秋弄的窯炭也幹透了,壘成了一有序的一大堆。
磚窯子就開在屋基裏,這樣可以節省挑的成本,拆下磚窯就可以直接建房子。老秋請了幾個精壯後生,裏麵就有冬哥和老元,都是他眼裏的好人,鄭百事和柳月華也參與了。為了裝好這個窯子,鄭百事特意宰了一頭羊和一隻雞。
老元老練地畫了一個圓圈,然後在圓圈處放了一層土磚,再然後讓後生們順著土磚放炭和泥坯,一層炭三層泥坯,不得有誤。大家都看到了鄭百事家殺雞宰羊的熱火,這是最好的熱鬧和打牙祭的時候,幹起活來特別有勁兒。
老元這人是個故事簍子。也是個愛說笑話的。
見個別後生揉著手皺眉頭,他就說:加油幹哈!靈蛇姐姐正在看著,哪個勤勞,哪個偷懶,她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老元一提靈蛇姐姐,大家就來了勁。
冬哥說:元叔,說來也怪,那個靈蛇姐姐,好像一直和我們住在一起一樣。八祿叔結婚那天晚上,有人說她來過,難不成八祿叔家要有好事了?
有青年就鼻子裏哼一聲說:好事個屁吧,八矮子那家夥,他家裏能有什麼好事?他又不積德。
有人說:他快四十了還娶個花一樣的黃花女,本身就是好事嘛。
老元說:也不一定都是好事,也不一定是壞事。記得我爺爺建新房子的時候,靈蛇姐姐就圍著我家屋基轉過幾圈,我爺爺說,他就想,家裏怕是要敗了。果然,新房子建起來後,天災人禍不斷,結果好端端一個家業,幾年裏敗個精光,弄得差點討米。不過,也正因為這個,解放的時候才劃成了貧農,後來才沒被批鬥,反倒是根紅苗正的好人。現在看起來,那靈蛇姐姐來過,著實是好事呀!
又一青年問:元叔,你說八矮子家裏那個靈蛇姐姐去了,是好事還是壞事?聽大家說得神呢!一身的藍衣,和那新娘子似的!哎喲,我都起雞疲疙瘩……
不知道哈!我不知道。老元擺手。
對於靈蛇姐姐,老秋不熟悉,但也不陌生。鄭百事的故事裏,幾乎個個都有她的影子。
卻說那個魯甲在一片沙漠地裏種了好些樟樹,挑水澆灌,引來了小鳥兒,也引來了一條小碧蛇。那天魯甲做夢,夢見一位美女在為他趕蚊子,醒來卻沒見到什麼美女,隻看到小碧蛇在吃那些蚊蚋。
看著可愛的小碧蛇,魯甲心裏一動,要有一位美麗的小姑娘和我一起住在這裏,將這個山坡坡都種滿樹,那才好啊!
魯甲做夢都沒想到,第二天晚上,他似夢似醒之時,果然看到了一位美麗的仙女,穿著藍色的衣衫,拿著一把扇子,為魯甲趕蚊子。
好妹妹,不要走了,我們結成夫妻吧?我們一起把這裏都種上樹,讓這些沙漠都綠起來,我們在這裏過上幸福的日子……
那美女含羞含笑點了點頭。
於是,魯甲就點了三支香,以天地神明為證,兩個人結了婚。
結婚後,魯甲依然挑著桶到很遠的地方挑水回來澆灌樹木,非常勤勞的他,有了美麗的妻子,心中更有勁頭了。
他們在一起生了五個胖胖的兒子,一個比一個長得健康瀟灑。
看著丈夫的辛勞,美麗的妻子有些過意不去。一天,當魯甲又要挑著桶子出門的時候,妻子攔住了他:夫君,讓妾身來吧!
隻見妻子張開嘴巴,一口淡綠的氣息瞬間飄散開來,飄過山坡,飄過樹林,向著遠方飄去。那縷淡綠的氣息,立即與天上的雲朵連接起來,去朵漸漸變暗,變成要雨的烏黑色。嘩啦啦大雨傾盆而至。
啊!太好了!太好了!
魯甲歡呼起來。
隻見妻子又吹出一口氣,這是一口淺綠的氣息,這氣息立即鋪滿了山野。
一眨眼之間,滿山滿嶺,綠意盎然,一棵棵小樹珠露滾滾,茁壯成長。
魯甲驚怔地看著妻子,說不出話來。
妻子含著淚水說:夫君,請原諒我瞞著你的秘密。我是天上的司雨仙子,因為這個地方原來有許多人沒有良知,幹下了好多壞事,所以上天讓這個地方滴雨不沾,成了沙漠。那些人背井離鄉,病的病死,餓的餓死。上天交待,除非這裏出了非常有愛心的人,才可以把雨滴還回,重又讓這裏生機勃勃。你幾十年如一日,挑水種樹,隻為了讓這裏有一點綠色,你對小動物非常愛護,小鳥在你這得到了照顧,連小蟲子你都不曾欺負過,你的行為感動了上天,所以上天命我下來,把一片美麗的山坡還給你。今天,我為你做到了。根據上天的意旨,真相大白的一天,也就是我們分別的一天,夫君,你好好保重,再見了!
美麗的妻子藍衣飄飄,飛向天空。
魯甲痛得撕裂,生離死別,無言以表,急切之間,他仰臉問道:愛妻,請問還有相聚的時間嗎?
美麗妻子說:我在你心裏,便無時無處不在相聚。
魯甲又問:愛妻,可還有什麼要對兒子們說的?
藍色仙女說:讓他們記著,好好做人,良心是根。若是壞了良心,就是壞了根本。唯有良心可以保他們長大,成器。
妻子不見了,魯甲痛徹心肺。
他把妻子的話銘刻在心上,好好帶著五個兒子,讓他們成家立業。五個兒子開枝散葉,家族繁盛。
魯甲就把這一片山巒,統稱為靈蛇山,用以紀念妻子。
從此,靈蛇山處處都有藍色仙女的影子。有的人在她那裏得到了豐厚的報償,也有很多人因見到了她受到了沉重的懲罰,大家說法不一,有的說她是仙女,有的說她是妖姬。
我要是也能碰到這樣一位仙女就好了……老秋想得出神。
哧……裝窯?我教你裝窯窯倒,靠山山崩!這個聲音響起來,大家立即靜得一言不發。
八矮子和六斧頭站在屋基旁邊,向著屋基裏的窯指手劃腳。
鄭老秋!我查了!倉庫裏的穀子少了一籮!你這畜牲,我就知道你是偷的!六斧頭黑著臉烏著眼珠子吼道:還有!這幾天的賬,我得和你算算,我弟弟新婚那天,你用刺刺穿了我的手指!第二天,你又用鋤頭柄敲傷了我兒子的頭;第三天,你又偷了組裏的糧食!哼!你還有心在這裏裝窯啊?我咒你這屋子有人起沒人住!你等著吧,一會兒公社專政隊就要來專你的政!
老秋顧自裝著土坯和炭,沒有抬頭。
柳月華急了。誰家做大事都想有個好口彩,可自家的屋子還沒建呢,就受到這樣的詛咒,她含了一包淚水。
鄭百事走過來說:六福、八祿,孩子犯了錯,我在這邊賠罪,你們可不能這樣咒我家裏啊。
咒了怎麼樣?你兒子那麼惡劣的事做都做得,我說都說不得啊?都說豬婆子走壞路,豬崽子撿腳步。你那兒子這樣子,我看你也不是好東西!六斧頭瞪著眼珠子,叉著腰子。
鄭百事噎了一下,喉嚨被堵喘不出氣來。一聽到公社裏專政隊要來,他心裏打起鼓來,這可不是玩的事。雖說近幾年專政隊就不曾下來過,可那名詞嚇人。七六年就來過一次,那次,一個叫毛頭的不知死活的小家夥,在“毛主席”三個字前麵糊裏糊塗地用黑炭加上“打”,結果被專政隊抓住槍斃了,那小家夥死的時候穿著一雙雨鞋,硬是被六斧頭脫了下來堂而皇之地穿在腳上。
天氣不熱,可鄭百事額頭開始滴汗。
爸爸,不要怕!他說我紮他的手,是他想捏我手,可我手上戴著棘箍子,才紮成這樣的,不是故意,而且他不捏我就沒問題;他說我敲了他兒子,根本不是!他兒子不肯我打米,還追趕過來要往死裏打我,他衝得太急,一心隻想打我,沒看腳下,結果踩著了地上的鋤頭板,鋤頭柄就自然翹起來敲到了額頭!他說我偷穀子,我根本沒偷!所以我沒有錯,爸爸,我並不怕什麼專政隊!老秋倔強地說。
兒子!鄭百事嚴厲地橫著他。
對不起,六福、八祿,我代孩子向你們陪罪。我會好好教導他的,這樣,你們今天到我家吃午飯,殺了一頭羊,表表心意。
哼!殺了羊?也不是為我們殺的!六斧頭紅起眼珠子:再說,你們敢私自養羊,就是資本主義尾巴!
老元忙過來說:六福,早就不興提資本主義尾巴了……
第十一章:藍色妖姬(11)
不提資本主義尾巴?
六斧頭突然覺得失了麵子,不由得惡狠狠地瞪了老元一眼,那意思非常明白:你勞哪門子神啊?
老元立即閉了嘴巴。
好,我就不提你養不養得羊的事!我來問你,那籮筐穀子哪來的?今天我要是不查個明白?還反了你們了!生產隊裏的穀子,你居然就敢往家裏搬?六斧頭的一揮手,氣勢洶洶。
對!八矮子接著說:你那個穀子的事,可不是個小事情,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嘛!
一提到階級鬥爭這個詞兒,六斧頭更來勁了:你知不知道?咱靈蛇公社裏的吳老師?就因為把毛主席像剪了鞋樣,被戴上黑牌遊街?還被剃了半邊頭發!你知不知道?咱靈蛇公社裏右派戴社長,就因為為劉寡婦披了一籮筐穀子的條子,被抓起來扯了半邊豬?哼!好嘛,你還敢偷隊裏一籮筐穀子!今天專政隊來,不把你扯個半死不得罷休!六斧頭手舞足蹈地說。
鄭百事身子就像篩糠似的抖了起來。
柳月華淚水流了一臉,篤地跪下:求求他六叔,八叔!求你們饒了我家秋兒吧,他年齡小,不懂事。你要抓就抓走我吧,我的兒子,他是不懂事啊!再說,他真的沒有偷糧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