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今天有人在組織張愛玲作品的研討會時多少都有點這個意思,“漢奸妻,人人可戲”。你的作品再好,但是你是漢奸妻,我們就要搞搞你,死後也不放過你,你能把我們怎麼樣?
張愛玲《小團圓》Ⅲ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時下很多人把《小團圓》當成張愛玲的自傳。堅持這樣的想法很容易走上索引派道路,會注意看她怎麼談一些最刺激的問題,比如怎麼談胡蘭成。或者我們把它還原為文學,純粹當成小說來看。在我看來還有第三條路,現代文學裏麵有所謂的自傳體小說。
《小團圓》其實不是純粹的自傳,否則不需要用小說的形式把所有人物改名換姓寫,既然你讓人覺得這是自傳,為什麼要當成小說來寫?是不是要影射?而影射是為了報複或做一些回應嗎?一個很“主流”的講法說這本書是要回應胡蘭成的回憶錄。我覺得所謂影射或者把自己的生平變成小說故事,更重要的是對自己人生回顧的藝術化加工,把自己過去所經曆的事情賦予一個意義,生命跟寫作便獨立於自己變成另一個狀態了。
張愛玲明明不喜歡懷舊,但是她所寫的東西又總是一些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她有一段話講到她最怕的東西就是回憶過去。“向來不去回想過去的事,回憶不管是愉快還是不愉快的,都有一種悲哀,雖然淡,她怕那滋味。她從來不自找傷感,實生活裏有的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光就這麼想了想,就像站在個古建築物門口往裏張了張,在月光與黑影中斷瓦頹垣千門萬戶,一瞥間已經知道都在那裏。”
她寫《小團圓》的時候早已在美國住下來了,她在美國絕大部分時間是講過去那段日子的。由此可見,回憶跟自傳體的小說對她來講是把過去的經曆做一個藝術處理,試圖為它找出一段意義,畢竟對她來講是一段難割難舍的日子。她並不想把美國的生活納進創作、處理、虛構的過程,隻是把握不堪回首、不敢往裏望的過去,越是不想往裏望越要去處理它,找出裏麵的來龍去脈。
假如把九莉當成張愛玲自己的話,這真是一個充滿心計和算計的孩子。《小團圓》裏她和母親的關係很複雜,似乎是愛恨交纏,而且更多的是恨。她不喜歡她母親,這點看過書的人都知道,台灣的小說家駱以軍形容她母親對她的教育是種無愛訓練,像訓獸師一樣,從小到大就在教你不要去愛人,要無情。在《小團圓》裏出現過好幾次關於選擇的場麵,她的人生總是麵對各種大大小小的選擇。有時候小的選擇是很荒謬的,比如她父親問她喜歡金子還是銀子,她居然就選銀子。因為她每次做選擇的時候都是在考量“對方想我怎麼樣,怎麼做才能讓對方高興,我怎麼適應這個場麵”,沒有一次是發自真心的,選擇她喜歡的,都是為了應對別人,應對當下的場景而做的選擇。她的所有理念是在一次次這樣的選擇中衍生出來的。
她小時候生活的環境人物非常紛亂,一個大家庭,還有中國傳統故事在她心目中造成的巨大影響,使得她隻能夠冷冷地疏離於世界,要不然她會很難活。比方說她家的傭人韓媽媽有個兒子叫進寶,進寶跟她家有往來。有一天韓媽鄉下有人來了,說進寶把他外婆活埋了。“他外婆八九十歲了,進寶老是問她怎麼還不死。這一天氣起來,硬把她裝在棺材裏。”外婆的手掰著棺材邊不肯放,進寶硬生生把她的手指頭一個一個掰開,往裏頭塞。活在這樣的一個環境底下,聽這些故事長大的人會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呢?
她媽媽對她似乎很冷淡,從小見少離多,到處去跑。但是又曾經為了她醫病去跟一個醫生上床來解決她的醫藥費,甚至還要打胎等等,這使得她們的關係變得非常複雜。我們看到她有一個選擇,父親的小姘頭給了她很漂亮的衣服後突然問她:你喜歡你媽還是喜歡我呢?九莉說:我喜歡你。她覺得:當下是你問我喜歡你還是喜歡我媽媽,如果我不告訴你說我喜歡你的話豈不是太不禮貌了。她麵對選擇的回應方式是為了給人看的。而同時她又想起《新約聖經》裏麵聖彼得三次不認主耶穌的故事,覺得自己已經背叛了她的媽媽。她真實的感情到底是什麼樣的?她還能把握得住嗎?
九莉整個生命以及對待生命的看法是在一次次的選擇和周邊環境裏磨煉出來的,最終變成一個抽離的態度,但這似乎又是亂世之中最正確的生活態度。亂世之中她這樣長成,一切都合乎情理。而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人讓她覺得她所做的一切選擇似乎都有問題了,那個人就是胡蘭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