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時期胡人入侵中原,他們很快就明白自己部落的傳統方式根本不能夠支撐他們統治整個漢人社會。但他們也不願意接受一些老謀深算的儒紳建議而采用儒家方略,因為這樣一來,會喪失胡人政權的文化身份。這時候一些外國人提供了一個新方案,那就是西域的佛教。作為一種外來宗教,佛教既不是漢人的也不是胡人的,它的理論具有普世性,講究眾生平等,並不在意什麼華夷之別,所以很容易就跨越了種族和文化的界限,為中原各地所廣泛接受,並且到了隋唐時期全麵興盛。
這本書關注的另一個問題是中國佛教的所謂頓漸之別。這個區分是東晉高僧竺道生[6]提出來的。當時中國同時翻譯了小乘和大乘佛法,頓漸之別在二者的對比之中產生。佛教講求解脫,“漸修”要求人一步一步修行,循序漸進,累積功德;相比之下,“頓”則是一種忽然而然的、在急遽變化中一下子解脫的狀態。禪宗就是“頓”支,後來取代了“漸”支成為主流,一直主宰著中國的佛教思想。
芮沃壽說,禪宗在很多方麵其實已經與原來的佛教大相徑庭。比如它對語言很懷疑,喜歡具象的隱喻與類比;它對悖論很喜愛,對書籍較排斥,相信直接麵對而又默默無言的交流與洞見。事實上,禪宗可以被視為中國思想傳統對印度佛教典籍冗長單調、經院化邏輯證明的一種反動。
頓悟的基礎其實是中國道家的直覺哲學,此外還有對個體開悟的強烈專注。更重要的是,它同時還符合中國儒家的一種傳統信念,即“人皆可以為堯舜”,每個人都可能開悟而超凡入聖,得到解脫。如果像漸宗那樣慢慢累積,可能下輩子都解脫不了。
這是佛教在中國本土化的結果,佛道元素最終與民間信仰混為一體,幾乎成為一種新的民間宗教。很多印度佛教傳說中的神佛菩薩都被安上地方神的屬性,中國人按照自己的喜好,往往把他們說成曆史中的一個真實人物,後來才變成神佛。例如佛教中有一個神叫Yama--地獄之王,到了中國就成了閻羅王[7],並且被解釋成是隋朝一個死於公元592年的官員。還有彌勒佛,在中國變成了一個大腹便便的恩主,你求他“阿彌陀佛”,他有求必應。
事實上,中國的很多社會觀念都深受佛教影響。比如以前人們認為上天的賞罰會降臨在整個家族上麵,後來佛教思想傳入,這種業報就變成了以個人為基礎的獨特的中國版。此外,佛教還給中國帶來了一種翻譯外來語的方法,那就是大量的音譯,像romantic被譯為“浪漫”,modern就譯成“摩登”,這些經驗都是在翻譯佛經的時候積累下來的。
(主講梁文道)
禪與文化
佛教和商人的關係
季羨林(1911-2009),字希逋,又字齊奘。出生於山東省臨清市康莊鎮。著名的古文字學家、曆史學家、東方學家、思想家、翻譯家、作家。他精通12國語言。曾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北京大學副校長、中國社科院南亞研究所所長。
“佛”這個詞在梵文裏是Buddha,也翻譯成“佛陀”。這個詞原意並不是指什麼神靈,而是“覺者”,即一個覺悟了的人。所以,佛教嚴格來說應該是個無神論的宗教。
在中文裏我們常常會把“佛陀”省略成“佛”,這兩個詞有什麼不一樣嗎?季羨林先生在《禪與文化》這本書中談到這個問題。季先生花了很多時間去研究佛教,他的研究完全從學術角度出發,跟一般的宗教信仰沒什麼關係。關於“佛陀”這個詞,他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寫過一篇很重要的論文《浮屠與佛》。
一般人以為,“浮屠”指的是佛塔,人常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但其實最早在中文裏“浮屠”並不是佛塔,而是Buddha,佛陀。也就是說,這個詞是先翻譯成“浮屠”,後來大概覺得不太好聽,才改成了“佛陀”,然後又簡稱為“佛”。
季先生還有篇論文叫《再談浮屠與佛》,運用了梵文和各種西域古語文文獻,得出一個結論,就是“浮屠”這個詞並不是從梵文直接翻譯過來的,更可能是從大夏文[8]或摩尼教[9]安息人的古文字翻譯過來的。這樣的文字考證看上去好像沒什麼意思,但卻能夠讓人發現,原來佛教傳入中國並不是直接從印度過來的,而是輾轉途經西域、中亞的一些國家,中國佛經的翻譯也與這些國家的古語文有著很大關係。
季老常常從這樣的細微處下功夫,通過係統的考據做出了很多學術貢獻。比如通過研究各國的古文字,他還發現了很有趣的一點,就是佛教和商人的關係。佛教其實完全不像人們所想象的那樣,是一個躲在山裏清修的宗教,它一開始就是在城市中發展的。當年釋迦牟尼覺悟後,首先供養他的就是兩位商人[10],因此佛教最早與商人的關係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