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恩哈德觀察世界的角度很冷酷,比如他揭示醫院的麻木不仁:“既然醫生對待那些我目睹死去的人,完全與對待我一樣,跟他們說同樣的詞語,進行同樣的談話,開同樣的玩笑,那麼我的前景跟那些已經死去的人相比,也就不會有什麼兩樣。他們在赫爾曼病房悄然死去,不為人注意,沒有叫喊,沒有呼救,常常是全然無聲無息地就走了。一大清早他們空出的病床就放到了走廊上,更換鋪蓋罩套,準備給下一個病人。護士小姐們徑自微笑著做著事情,並不理會我們從旁經過看到了這一切。”

小說中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的身影在哪兒呢?他經常被拿來與侄子保爾對照:“維特根斯坦家族一百多年來素以製造武器和機器著稱,直到最後終於生產出路德維希和保爾,前者是劃時代的著名哲學家,後者至少在維也納其知名度並不比路德維希小,或者正是在那裏他是更有名的瘋癲者,從根本上說,他同他叔叔路德維希一樣具有哲學頭腦,他的叔叔路德維希反過來也與其侄子保爾一樣瘋癲,這一位,路德維希,以他的哲學造就了他的名聲,另一位,保爾,以他的瘋癲。這一位,路德維希,也許更富於哲學頭腦,另一位,保爾,也許更為瘋癲;我們相信這一位具有哲學頭腦的維特根斯坦是哲學家,可能隻是因為他把他的哲學寫成了書,而不是他的瘋癲,我們認為那另一位,保爾,他是瘋子,因為他壓抑了他的哲學,沒有發表它、公開它,隻是把他的瘋癲展示了出來。”

瘋癲是天才的特質,伯恩哈德認為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和保爾·維特根斯坦都是“偉大的、富於個性的、持續不斷令人激動不安的、具有顛覆性的思想者”,“他們兩位絕對都是非同尋常的人,擁有非同尋常的大腦,這一位出版了他的大腦,另一位沒有。我甚至可以說,這一位將其大腦所思付之於文字發表,而另一位則將其大腦所思付之於實踐”。

伯恩哈德認為,保爾叔侄與生俱來非常富有,然而在自我獨立意識的引導下,走上一條違背家庭意誌的道路:“表麵上看,恰好放棄了維特根斯坦家族的價值觀,即享受優越富有和嗬護備至的生活,最終為自我拯救步入追求精神的生涯。他很早,就像他叔叔數十年前所做的那樣,可以說是從家裏溜之乎也,放棄家庭提供的一切成就了他們的條件,也像他叔叔以前的下場一樣,成為被其家庭認為是無恥之尤的人。路德維希成了無恥之尤的哲學家,保爾則是一個無恥之尤的瘋癲者。”

保爾對伯恩哈德說,他叔叔是維特根斯坦家族最瘋癲者。伯恩哈德發現:“就我所知,維特根斯坦家人一輩子都因為此人而感到丟臉。他們總是認為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與保爾·維特根斯坦沒什麼兩樣,都是傻瓜一個,是那些總對怪僻的事情敏感的外國人把他給捧起來的,他們頗覺好笑地搖著頭說,全世界都上了他們家那個傻瓜的當,那個廢物突然在英國成了名人了,成了思想界的偉人,真讓他們開心。維特根斯坦家人毫不客氣地將他們的哲學家拒之門外,對他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尊敬,直到今天他們都不拿正眼瞧他。像看待保爾一樣,他們直到今天還把路德維希看成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維特根斯坦家的叛徒。像對待保爾一樣,他們也把路德維希排斥在外。如同他們在保爾在世時一直為其感到羞恥,他們直至今日還為路德維希感到羞恥。”

伯恩哈德覺得這不僅是維特根斯坦家族的問題,也是奧地利整個國家的問題:“即使路德維希後來相當有名了,也沒有能改變他們對這位哲學家的輕蔑,他們已經對此習以為常了,這也不奇怪,歸根到底,在這個國家裏直到今天也沒有他的地位,人們幾乎都不認識他。維也納人甚至今天仍不承認弗洛伊德,這是事實,甚至沒有真正地了解他,這是事實。他們頭腦太愚鈍了。維特根斯坦家也是如此。”

伯恩哈德經常將矛頭對準祖國。有一次為了找一份《新蘇黎世報》[19],他和保爾跑遍大半個奧地利,滿懷希望奔赴各個著名城市,結果徒勞無功。他痛罵道:“當時我清楚地意識到,一個注重精神的人,無法在一個找不到《新蘇黎世報》的地方生存。你想啊,在西班牙、葡萄牙和摩洛哥,一年到頭,哪怕是在一個僅有一家小旅館的彈丸之地都能讀到《新蘇黎世報》。可是在我們這兒卻不行!在這樣一些鼎鼎大名的地方竟然找不到一張《新蘇黎世報》,甚至薩爾茨堡[20]也沒有,這不能不讓我們怒火中燒,更加憎恨我們這個落後的、狹隘頑固的國家,明明鄉巴佬一個,卻又令人十分厭惡的狂妄。”他認為奧地利的報紙隻能用來擦屁股。

有趣的是,伯恩哈德如此痛批祖國,國家仍頒發給他很多文學獎。自1963年出版第一部長篇散文《嚴寒》,他平均每年有一兩部作品問世,獲過很多獎項。1970年,年僅39歲的他獲得德語文學最高獎——畢希納文學獎[21]。然而經曆很多頒獎儀式之後,他覺得獲獎是一種羞辱。20世紀70年代中期,他公開宣布不再接受任何文學獎。他曾被德國國際筆會[22]主席兩次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但他聲稱即使獲獎也拒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