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恩哈德的鋒芒個性經常使得頒獎活動不歡而散。最著名的一次是1968年在奧地利國家文學獎的頒獎儀式上,他一上台就致辭說“想到死亡,一切都是可笑的”,接著說“國家注定是一個不斷走向崩潰的造物,人民注定是卑劣和弱智……”,結果文化部長拂袖而去,文化界名流相繼退場。第二天,奧地利報紙說他“狂妄”,是“玷汙自己家園的人”。同年他獲得另一獎項,頒獎單位不敢公開舉行儀式,隻是私下將獎金和證書寄給他。

伯恩哈德在《維特根斯坦的侄子——一場友誼》中寫道:“我獲得了國家文學獎,當時報紙報道說,這次頒獎最終以一場醜聞而告結束。頒獎典禮在政府接待大廳裏舉行,那位向我致所謂賀詞的部長,講的盡是些不著調的話,是他的一位主管文學的官員為他寫的稿子,他在台上照本宣科,比如,說我寫過一本關於南海的書,當然是胡說八道了,我什麼時候寫過這樣的書。這還不算,那位部長還改了我的國籍,在講話裏竟說我是荷蘭人,我從來都是奧地利人。他在講話中還說我是專門寫曆險小說的,實際上我對這種題材一無所知。他還多次說我是外國人,做客奧地利等等。”

伯恩哈德說:“我在頒獎前匆忙地、很不情願地在一張紙上寫下了幾句話,可能稍微帶一點哲理性,其實我隻是說人是可憐的,注定要死亡的,我的講話總共沒有超過三分鍾,這時那位部長便怒不可遏地從他的座位上跳了起來,朝我揮著拳頭,他其實根本沒有聽懂我的話。他氣急敗壞地當著眾人的麵罵我是條狗,當即離開大廳,在身後把玻璃門重重地摔回去,致使門玻璃‘砰’的一聲變成了一堆碎片。所有在場的人都跳了起來,驚訝地望著那位離去的部長。一霎時大廳裏,像人們常說的那樣鴉雀無聲。隨後發生了讓人匪夷所思的一幕:那一夥我稱為投機之徒的人,緊跟著揚長而去的部長走出大廳,離開之前也都向我示威,不僅漫罵而且揮著拳頭……整個參加儀式的那幫人,幾百位吃政府俸祿的藝術家們,尤其是作家,即所謂我的同事,以及其隨從,都匆忙跟著那位部長走了……”

伯恩哈德覺得頒獎“實際上是在貶損一個人,而且是以最羞辱人的方式。我想,隻因為我每次總是考慮到它能給我帶來金錢,我才忍受得住,隻不過出於這個理由,我才走進各個市政廳的古老建築,出現在各個禮堂裏舉行的無聊的頒獎儀式上”。他說40歲之前一直承受著各種頒獎儀式帶來的恥辱,“讓人在我頭上拉屎撒尿,這樣說一點都不過分,頒獎是什麼,就是往一個人的頭上拉屎撒尿。接受一種獎項與讓人在自己頭上排泄糞便毫無二致。我一直感覺頒獎就是可以設想的最大的侮辱,絕不是什麼提高。道理很簡單。每一項獎都是由那些外行頒發的,他們想要做的就是要在你的頭上拉屎撒尿,當你去接受這項獎時,他們就逮著機會了,痛痛快快地在你頭上排泄一番。他們這樣做也是理所當然的,誰讓你低三下四地去接受什麼大獎呢”。因為“接受了各種各樣的獎項,於是我把自己給毀了,把自己弄得成了卑鄙無恥之徒,成了讓人討厭的家夥”。

這些話很過分,但並非完全沒有道理。無論對人對己,伯恩哈德一向毫不留情,這種氣質跟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很相似。當別人稱維特根斯坦為大哲學家時,他說:“稱我為真之尋求者,我就滿意了。”哲學乃是為了求真,然而大部分哲學家隻是書麵上的求真,維特根斯坦則在生活中一以貫之。伯恩哈德同樣求真,以至厭惡這個汙濁的世界。他太討人厭,因為他太要求真實。

(主講梁文道)

《趣味橫生的時光:我的20世紀人生》

放棄信仰等於放棄自己

艾瑞克·霍布斯鮑姆(EricHobsbawm,1917-2012),英國曆史學家。生於埃及亞曆山大港,在維也納和柏林長大,1933年定居英國。劍橋大學博士,倫敦大學伯貝克學院榮譽教授,1978年當選英國科學院院士。著有《革命的年代》《資本的年代》《帝國的年代》《極端的年代》等。

如果我們放棄了尋找聖杯,就等於放棄了我們自己。

我一直對20世紀前半葉的中歐[23]文化、曆史很感興趣,那裏出現了太多如維特根斯坦、弗洛伊德等閃耀的文化巨星。在動蕩的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歐的政治團體日益激進,有些人投向了共產主義的懷抱,有些人則轉向法西斯。燦若繁星的知識分子群體中,很多人因猶太血統被迫逃亡,被驅逐出境,甚至被送入集中營。

我喜歡閱讀當年在那裏生活過的重要人物的傳記,管窺那個時代的記憶。艾瑞克·霍布斯鮑姆是世界級的曆史學家,也是一位忠貞不貳的共產黨員。他愛好爵士樂,曾用筆名寫過不少樂評。這位左派史學大師生於1917年,回顧他的一生幾乎等於回顧整個20世紀。他的傳記《趣味橫生的時光:我的20世紀人生》給人一種印象:那個時代並不像現在這樣國與國之間界線分明,尤其對猶太人來說,世界就是個地球村,可以到處遷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