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江邊往上遊走,一直走到大頂子山,水麵浩然遼闊,沒有屍體。
馬棟說,我們回去吧,看來他沒在這。荊渺不幹,他已經筋疲力盡。荊渺說,不行,一定找到金訓華,不然我一生不得安寧。
馬棟說,可這也不怨你呀,要怨就怨當地老百姓,是他們讓他搶救電線杆,那電線杆就是讓水衝走了,能值多少錢呀,能比人的命值錢嗎?
荊渺不說話,沙灘上的碎石硌痛了他的腳,他把它脫下來,往一塊大石頭上磕。邊磕邊說,電線杆也是命,老百姓的命。馬棟聽他這麼一說,愣了,撿起一個石子狠命往遠處的水麵拋去。
馬棟預感荊渺完了,荊渺的魂肯定和金訓華一起死了。當初他和荊渺一起來雙河,在火車上,馬棟就覺得荊渺的眼睛圍著金訓華轉,那會兒的荊渺,心裏承受能力弱到了極點,再加一個草棍他都能崩潰。
而金訓華,才比他大一歲,卻是樂觀積極,一會兒幫乘務員拖地,一會兒幫夥伴們倒水,一會兒給大家講解旅行常識。從上海跨躍六千裏,到黑龍江北垂,漫長而寂寞,這中間的跨度,讓金訓華的快樂,減少了一半。
黑龍江的雙河,是個破陋的村莊,房屋低矮,泥土草牆,四野空曠蒼茫。在上海長大的荊渺,看到這凋敗的景象,一下車,就蹲在地上哭了。
這哭是絕望,誰都知道。但金訓華沒有挑破這些,他是領隊的,他的隊伍不能潰敗,他像父親一樣,把荊渺從地上拉起來,讓他扒在自己的肩頭,足足有十分鍾,他輕輕地拍著荊渺的背部,安撫著他受驚的靈魂,他們誰都沒有提前結束這擁抱。
後來荊渺告訴馬棟,他那一刻崩潰了,覺得他的魂飄出了體外,恐怖地在他的頭頂旋呀旋,不肯離去。是金訓華,像捋一根絲線一樣,把它一點點的又送回了他的體內。
一個月以後,荊渺和馬棟在食堂裏做飯時,荊渺對馬棟說了這樣的話,荊渺的眼神裏,有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給金訓華的願望。
交付給金訓華不是沒有機會,金訓華已安排荊渺去食堂做飯。
食堂裏最累的活是挑水。每天洗菜做飯要用兩大缸水。都要到村中央的井裏去擔,全村就一口井,知青點又在村西。荊渺單薄的體格去做這樣的事,是很費勁的。他正愁苦難當,金訓華來了,他是幫荊渺擔水來的,金訓華把荊渺最棘手的事做了。
為了感謝金訓華,荊渺在吃飯上照顧金訓華,土豆白菜湯,他會給金訓華多盛些幹的。饅頭他會給金訓華撿大的,鍋貼他會給金訓華選沒糊的。金訓華對這些是體會在心的,他也沒有指出荊渺不該這樣做,隻是吃飯的時候,他會把多出的這部分,撥給那些沒吃飽的戰友,這樣一來,金訓華吃的份飯,就比原來正常的還少了。
荊渺和馬棟都把這看在眼裏,荊渺說,我做了蠢事了。馬棟說,是金訓華太蠢了,他這麼做分明是有利可圖,為自己的名利地位。荊渺說,他不這麼做行嗎?他不這麼做,我那天就瘋了,他不這麼做,全青年點的人都會自私自利。
從此以後,荊渺再也不給金訓華多盛飯了,他看到金訓華也不再為別人撥飯了。
這年夏天水大極了,水沒來之前就滿天的蝴蝶和蜻蜓。
金訓華說,山洪要來了,準備搶險吧。
這天金訓華感冒並拉肚子,山洪可沒管金訓華感沒感冒,拉沒拉肚子,它說來就來了。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知青們挑戰了。金訓華帶領大家攔洪修壩。三天人就瘦得不成樣子。荊渺把一枚煮熟的雞蛋給了金訓華,他說,你吃了吧,這是王大媽給我的。今天我生日。
荊渺特意把雞蛋的來曆說清,他怕不說清金訓華不吃。而金訓華也果然沒吃,他把它給了張嫂的孩子。
這時有人來報,大水把堆在河沿上的150根電線杆泡上了,已經有兩根被衝走了。聽到這話,金訓華第一反應就是,保護電杆。
金訓華跳入了洪水,荊渺也跳了下去。但是水流太快了,以每秒七八米的流速過濾著河灘,他倆在水裏拚掙著,旋渦一次次撲過來……
馬棟說,你說金訓華傻不傻,是命重要還是電杆重要?馬棟望著已經馴服的江水問荊渺。荊渺愣愣地梗著脖子不回答,找不到金訓華讓他怒氣衝衝。可是隻一會兒,荊渺的大嘴巴就很衝地噴出一句話:命也不重要,電杆也不重要,老百姓重要,革命利益重要。
馬棟凝重起來,他蹲在地上,望著江水,自言自語道:這革命利益到底是啥呢?讓金訓華沒了幸命。十年以後,荊渺用實際行動回答了這個問題,他留在了白山黑水,為金訓華默默守墓一輩子,這時的馬棟他們,已然回到了繁華的大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