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僑娜塔莎,酷愛哈爾濱。尤其喜愛秋林公司的紅腸和像草帽一樣大的列巴。列巴就是麵包。小鬧就是她在買大列巴時認識的。
小鬧是個女孩子,在秋林公司做營業員,樂善好施,看到娜塔莎排隊很費勁,先是給她拿個凳子坐著排,後發現她每隔半月必出現一次,就和娜塔莎承諾,給她送貨。娜塔莎老年得友,求之不得,兩條硬腿終於不用邁動,就能吃到她喜愛的紅腸和大列巴了。
娜塔莎在黑山街有一處小房子,她常約小鬧去住,去住不為別的,讓小鬧聽她唱俄羅斯歌曲,《喀秋莎》、《俄羅斯郊外的晚上》,娜塔莎會把它唱得別有韻味,像孩子一樣在地中間舞來舞去。常常是一樓人都睡了,她們還意猶未盡。
這樣快樂的日子,小鬧沒結婚前行,結了婚有了丈夫就力不從心了。這愁壞了小鬧,也愁壞了娜塔莎,有一段時間娜塔莎為這事病了,再吃列巴就不那麼香了,小鬧再送列巴來,看到上一個列巴都讓她吃長毛了。
小鬧就和丈夫把這事學了,並提出每周去娜塔莎家小住一夜。小鬧的丈夫很通情達理,聽小鬧一說當即同意,可是看到小鬧鼓起的肚子,沉吟一會兒還是說,這也不是辦法,怎麼才能有個權宜之策呢?
權宜之策還是讓小鬧的丈夫想出來了,就是給娜塔莎安一部電話。
電話安好後,果然娜塔莎的病就好了,她高興得如同個大鳥,每天在電話機前“盤旋”,晚上想小鬧時,拿起電話就和小鬧聊,聽著小鬧的聲音就好像小鬧就在她近前。小鬧告訴娜塔莎,等孩子出生,讓孩子叫她姥姥,如她喜歡就送給她了。娜塔莎高興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有一天晚上都十一點多了,勞累一天的小鬧剛躺下,娜塔莎的電話就打進來了,娜塔莎的聲音有些哽咽,她告訴小鬧,她的一位老朋友,上午十點去世了,他是她在哈爾濱的最後一位俄僑朋友。娜塔莎泣不成聲。小鬧明白,娜塔莎思念的不隻是那位朋友,還有她背後那個鮮為人知的民族。中東鐵路以後,父母移居遠東,娜塔莎出生在哈爾濱。
小鬧怕娜塔莎老邁的身體支撐不住這巨大的悲傷,就神情一轉為她講起一段故事,小鬧相信,這是足使娜塔莎停止流淚的力量。
“1941年,蘇德戰爭爆發,德軍分三路夾擊蘇聯,不到一個月,近百萬大軍直逼莫斯科。7月中旬的一天,莫斯科城裏,新編的紅軍開赴前線。在送行的人群裏,莫斯科一所學校的女學生唱起了《喀秋莎》:“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喀秋莎站在竣峭的岸上……”姑娘們用這首愛情歌曲為年輕的戰士送行,官兵們向姑娘們行軍禮,他們含著淚水,伴著歌聲走上了前線。幾天後,在極為慘烈的第聶伯河阻擊戰役中,這個師的官兵幾乎全部陣亡……”
小鬧講完這個故事,又加了一句,你就是喀秋莎。
娜塔莎果然不哭了,但緊接著,娜塔莎的歌聲通過電話響了起來,……駐守邊疆年輕的戰士……勇敢戰鬥保衛祖國,喀秋莎愛情永遠屬於他……
娜塔莎就這樣唱著,直唱到深夜,後來小鬧也跟著唱起來,再後來小鬧的丈夫也加入進來,這以後每天晚上九點到十一點之間,小鬧家的電話總是如時響起,娜塔莎蒼老沙啞的聲音總是浸滿喜悅和憂傷,在兩部電話間像雲朵一樣環繞。
夏日的一天夜半,電話鈴又響起了,但是這回小鬧不能接了,她肚子痛,孩子臨盆了,助產士已候在床邊,那個時候大多數婦女生孩子都在家,小鬧舍不得錢去醫院,自然也在家。
小鬧聽到電話響,從陣痛中抬起頭來,把丈夫叫到她的房間,囑咐丈夫,別告訴娜塔莎她在生產,一定聽她把歌唱完,一定與她一同歌唱。
那時候的娜塔莎,什麼時候把自己唱困了才會放下電話,小鬧每晚的任務就是伴她歌唱,伴她入眠,小鬧知道這世界沒有什麼能牽動娜塔莎了,隻有這些俄羅斯歌曲,她祖國的聲音,每每讓她心弦振動。
但是那天晚上,娜塔莎唱起沒完了,她一首接一首,《三套車》、《山楂樹》、《伏爾加船夫曲》,輪著唱,直到淩晨,孩子的一聲啼哭,讓娜塔莎停止了歌唱,她開懷地笑出了聲,露出殘缺不全的牙齒,她對小鬧的丈夫說,這才是世界上最壯美的歌聲。
孩子長到五個月時,娜塔莎離世了,哈爾濱一代俄僑的歌聲也隨之結束。但是孩子已養成習慣,入眠時必聽俄羅斯歌曲,不聽他就哭,不聽眼淚就像雨水,源源不斷。小鬧隻有為他買一個錄放機,天天為他放《喀秋莎》,他聽著這首歌,入睡了,睡時臉上常常漾出幸福的笑靨。
又過了兩個月,孩子會爬了,有一天,他的一個動作把小鬧驚呆了。他無比快活地爬到床頭的電話機旁,拿起話筒,呀呀地唱,小鬧居然聽出他在唱《喀秋莎》,雖音不準,小鬧還是看到了那一頭的娜塔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