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利黎智障,卻有一身的力氣。他能把生產隊的石碾子抱起來,在院子裏走三圈。李承明是他的老師,學校就兩名學生和一名老師。
老支書這天來到學校。他把李承明叫到外麵,說,又有兩個人餓死了,你帶他去南山坡挖坑吧,別告訴他挖坑做什麼。這話老支書不知重複多少遍了。
老支書走後,李承明就帶著孟利黎出發了。
孟利黎這天的活兒很重,兩個坑都要七尺長,寬和深各一米。挖第一個時沒費什麼力氣,隻把孟利黎胃裏的兩個糠窩頭消化光了。挖第二個時,孟利黎不願意幹了,他把鐵鍬摔著土坑幫上,嚷著餓。李承明也餓,李承明雖沒幹活,但他什麼也沒吃,肚子裏已兩頓沒進食了。
李承明抬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老榆樹,他哄孟利黎,你挖,我上樹為你夠榆樹錢,樹錢比糠窩頭還好吃。
孟利黎挖了。孟利黎挖幾鍬,李承明給他一把榆樹錢,再挖幾鍬再給一把。李承明不敢都給他,都給,樹錢吃完了,坑挖不完,任務就完不成了。而他自己,坐著都出虛汗,一鍬也挖不動。
孟利黎說,挖這麼多坑幹啥呀,每天挖呀挖的,都挖一大排了,你看!孟利黎指著不遠處幾十座新聳起的墳塋。
李承明想起老支書的話,不想把實情告訴他。告訴他,他就不快活了,不快活,就不會好好挖坑了。而智力健全的人,誰肯天天挖坑呀?
李承明說,種樹呀,不然怎麼能吃上榆樹錢呢?孟利黎說,破榆樹錢一點也不好吃,為什麼要種它呀,不能種糠窩頭嗎?李承明說,能呀,你挖的這個坑就是種糠窩頭的。到時呀,你吃都吃不完。
孟利黎高興了,說,吃不完給我娘呀,我娘最愛吃糠窩頭了。李承明咽了口唾沫,想,誰不愛吃糠窩頭啊,哪裏隻有你娘呀。孟利黎的娘也是智障,家裏就他和他娘,兩個這樣的人在一起是沒法生活的,老支書才把村西的古廟收拾出來,做了臨時的學校。偏巧孟利黎有一身的力氣。
孟利黎一高興,手裏的鐵鍬就揮舞起來。他仿佛看到一樹的糠窩頭,正等著他吃呢。他越挖越興奮,越挖越想吃糠窩頭。李承明還在夠榆樹錢,他夠下來一棵大樹杈,摘了一兜子榆樹錢,末了把榆樹皮也扒了下來。這是他們未來幾天的食物,他一點都不敢怠慢。
夕陽來臨的時候,孟利黎的坑終於挖完了,李承明領著他回學校了。李承明知道,等他們走後,天將黑時,老支書會領一夥人來,把這兩個坑填滿,築高,成為墳塋。
孟利黎看到李承明拎那麼多榆樹錢,他還想吃,李承明沒給他。學校自己起火,他要用它給他的兩個學生做樹錢湯呢。晚飯是樹錢湯和菜團,湯裏有少量的包穀粉,一人兩個菜團,一碗湯。孟利黎吃了自己的菜團,又吃了李承明一個菜團,他還沒吃飽,另一個學生把自己的一個也給了他。菜團是野地裏的灰菜,一筐灰菜才能做六個菜團。
菜團不抗餓,孟利黎幾乎剛吃完就吵著餓。李承明隻有敦促他睡覺。學校裏晚上沒有燈,天沒黑他們就入睡。李承明說這樣省燈油,事實上他們一點燈油都沒有了。
另一個學生挖了一天的菜,躺下就睡著了。李承明連累帶餓沒幾分鍾也睡著了。隻有孟利黎睡不著。孟利黎一是沒吃飽,二是掛念著糠窩頭。李承明說坑裏能種糠窩頭,他記住了,他就一心想吃那坑裏的糠窩頭。
孟利黎起身去尋找糠窩頭了。他的目的地就是白天挖坑的地方。他仿佛看到一樹的糠窩頭,像星星一樣多,他非飽飽地全部吃了它。孟利黎來到坑前時,天還沒黑透,孟利黎一眼看到老支書一個人在種糠窩頭。他高興得像兔子一樣嗖地奔了過去。
孟利黎的出現嚇了老支書一跳。老支書辨明是孟利黎時,他啞然失笑,說,傻小子,看不出你還能送終呢。就把鐵鍬遞給孟利黎,讓他往坑中填土。孟利黎很聽老支書的話,就填,他暫時忘了糠窩頭的事。填著填著他看到一節紅發帶,孟利黎拾起來,驚喜地對老支書說,我娘也有這樣的紅發帶。老支書說,那你就跪下來磕個頭吧。孟利黎就跪下來磕了個頭。
老支書這會兒嘔了起來,他吐出一大攤血來。他吐血的事有半年了,起初是小吐,現在是大吐,一吐就是半盆,現在他吐的血,在夜幕下比黑土還黑。吐過後,老支書從兜裏掏出一個糠窩頭,對孟利黎說,傻小子,隻填一個坑不可吃糠窩頭,得倆都填了,你才能吃。
孟利黎高興得直點頭,他接過糠窩頭,揣在兜裏,填得飛快,沒注意老支書是怎麼躺進去的。他就飛快地填呀填,頭都不抬。土堆高高壟起後,孟利黎吃起了糠窩頭。他吃得很仔細,臉上喜滋滋的,連掉在地上的碴兒都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