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天,中國北方的天空高遠深邃,碧空萬裏,一派明淨,是一年裏最好的時節。
在太行山區腹地,每年的這個時候,中國陸軍最負盛名的A集團軍所屬各部,都要進山駐訓。他們的到來讓寂寞了一個夏季的山區頓時熱鬧起來。近百裏長的山地裏,到處是帳篷、各式武器和軍用車輛。這龐大的陣容蜿蜒而去,無頭無尾,即便是那些從他們頭頂飛過,每年南來北往、見多識廣的大雁,也會感到吃驚。
這個時節,對於A集團軍的士兵們來說,是最過癮的時候。在兵營裏訓練了一年,然後拉到山區施展手腳,就好比蛟龍入海,猛虎下山,誰不想好好露一手?
2000年的這個秋天,情況就更不尋常了。因為有小道消息說,解放軍總部可能會把新的《陸軍軍事訓練與考核大綱》的試訓任務交給A集團軍,集團軍下麵有幾十個團,不可能每個團都能成為試訓單位。所以,暗地裏的競爭早就開始了。
步兵三團的駐地在青龍山下麵,這兒平時幾乎沒有人煙,幾十公裏之外才有人家,一千多號弟兄在方圓6平方公裏的地段安營紮寨,青龍山上就像開了鍋似的,終日歌聲嘹亮,槍聲震天,喊聲不斷。
在A集團軍所屬團隊中,步兵三團的武器裝備可以說比較落後了,如今中國陸軍大多數野戰部隊變成了機械化部隊,步兵已經顯得不那麼重要了。可是步兵三團從來就沒覺得低人一等。因為步兵三團是A集團軍曆史上最有名的部隊,它的底氣來自於過去幾十年的戰爭考驗,更何況,步兵三團擁有兩個“王牌”連隊——紅三連和鋼八連。
這兩個連隊即便放在整個軍區範圍內,也都是數一數二的。
一場小雨過後,天空顯得更加湛藍。這天下午,在青龍山山腳下的靶場上,兩支連方隊前,兩麵紅旗迎風招展。一麵是鋼八連,一麵是紅三連。
團裏已經下達了命令,集團軍組織的實兵演習後天就要舉行。演習之前,兩個連隊正在進行以班為單位的實彈射擊比賽。鋼八連連長魏東和紅三連連長丁雷分別站在各自的連旗下,注視著比賽,都顯得胸有成竹。沒有口令,沒有命令,一切仿佛流水線一般進行著。巍巍青龍山腳下的一排自動靶標隨著槍聲,倒下,豎起;再倒下,再豎起。尖厲的槍聲爆豆一般,在青龍山區回蕩。兩個方隊中的戰士們一個班接著一個班,前赴後繼。前麵的戰士射擊完畢,就地一個翻滾,騰出位置的同時,後麵的戰士們已經飛赴過來,開始了新一輪掃射。每擊中一個靶標,就有人把一隻頭盔放在自己連長的腳下。
象征著勝負的鋼盔,在兩位連長的腳下交替增加著。
指揮員結束比賽的哨聲突然響了,於是槍聲嘎然而止,可是,比賽不分勝負。紅三連和鋼八連各有50人參加比賽,各中48發。
魏東和丁雷就像接到同一個命令似的,緩慢地轉過身,目光對峙著。
二人的對峙是有深意的。在步兵三團,誰都知道,多年來,鋼八連和紅三連這兩隻老虎互不相讓,誰也不服誰,關鍵時候,又總是鋼八連勝出一籌。所以這時候,在實兵演習即將展開的時刻,魏東的目光多少有點居高臨下的意味,而丁雷的目光裏卻充滿著挑戰,甚至是挑釁!
丁雷取下軍帽,魏東也取下軍帽。兩名戰士跑上來分別接了過去。與此同時,兩個方隊自動向左、向右轉,留出中間的空地。
丁雷和魏東走到場地中央。
一陣呐喊聲分別從兩支方隊中爆發而出:“連長!摔他!摔!摔!……”
在戰士們此起彼伏的叫喊聲中,丁雷和魏東互相衝對方笑了笑,然後抱在一起摔了起來。兩個連隊的氣氛達到了高潮,青龍山猶如著了火一樣。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在S城的A集團軍作戰會議室內,集團軍所屬師、旅、團的軍政主官們神情莊重,主持會議的集團軍羅軍長正在講話。
羅軍長講到關鍵處,故意停頓一下。台下的人都有點緊張地望著他。他清了清嗓子:“我告訴各位,總部把新的《陸軍軍事訓練與考核大綱》的試訓任務,交給了我集團軍,並要求我們挑選一個優秀的步兵團來承擔其中步兵分隊的試訓任務。集團軍黨委決定——交給三團來完成。”
與會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瞬間“唰”地投向三團林團長和楊政委。這是個莫大的榮譽,三團又該露臉了。
林團長和楊政委居然有點驚慌地互相看了看,隨即鎮定下來,二人同時起立,側身,衝軍長等首長敬禮。
羅軍長抬抬手,示意二人坐下,接著說道:“但這一決定,集團軍將暫不上報總部,也就是說集團軍有可能隨時改變這個決定,把試訓任務交給其它團……先不要過於高興。現在你們三團要做的就是通過這次實兵演習,來證明你們是最優秀、最出色的步兵團!證明你們最有資格承擔這項艱巨的任務!因為你們要試訓的新大綱,將是中國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陸軍旅、團及其分隊軍事訓練與考核的最高標準。一句話——中國的步兵將通過它去經受未來戰爭的考驗!”
林團長和楊政委再次起立,衝軍長敬禮,同時答道:“明白了!”
緊接著,參謀長講話:“這次實兵演習增加了一個重要內容,由步兵三團自行在演習的區域內,選擇生疏地形,將多種戰鬥樣式和戰鬥行動組合起來,進行一次以連為單位的綜合演練,從中選拔一個連,這個連將作為新大綱試訓的標杆連隊……我提醒你們必須是嚴格的選拔,不許指定,不準保什麼先進、典型。尤其是你們那兩隻虎——鋼八連和紅三連,選拔的標準,他們必須更高!”
林團長和楊政委莊重地點頭。
會議的最後,軍長站起來,威嚴地掃視著眾人,說:“所有師、旅、團軍政主官作為考核組成員,觀摩三團的實兵演習。”
2
在這次演習中,要說哪個人最輕鬆,江一帆會說,非自己莫屬。
他剛剛從國防大學畢業,拿到了政工係碩士研究生的學位。讀研究生之前,他曾在七連當過一年的副指導員。七連是一個很平庸的連隊,江一帆本身又是副職,給人的印象就是不顯山不露水。他覺得要想幹一番事業,必須先開拓自己的視野,於是就報考了研究生。
在步兵三團,江一帆算是第一個政工專業的研究生。或許是團裏還沒想好怎麼安排他,從北京回來後,暫時讓他在團政治處幫忙,寫點材料什麼的。另外還有種種小道消息說,集團軍政治部有幾個處都對他感興趣,把他調走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團裏楊政委曾從側麵問過他,他一笑了之,不置可否。部隊進駐山區之前,他基本上沒什麼事情可做,演習任務下達後,他自己提出來,編一份《演習簡報》。於是,他乘坐團指揮部的車輛,來到了前線。
淩晨,一陣隆隆的炮聲響過,整個青龍山地區煙塵彌漫,成為一片火海。炮擊過後,披著偽裝網的指揮車、通信車、以及滿載全副武裝士兵的卡車浩浩蕩蕩通過山下的道路,向集結地帶行進。
按照演習指揮部下達的命令,第一階段,步兵三團以團為單位進行實兵演習,攻占青龍山北部的208高地。第二階段,以連為單位進行綜合演練。
誰都清楚,對於每個連隊來說,第二階段的任務更加重要。
江一帆當然也把目光瞄向了八連和三連。這兩個連隊是三團,乃至整個集團軍關注的焦點,他想看看,這兩隻虎到底哪一隻牙齒更尖利。
要說名氣,八連似乎要稍稍強於八連,許多年來,大都是八連壓三連一頭。但是這一次,直覺告訴江一帆,八連或許要遇到點麻煩,輸給三連也不是沒有可能,因為八連前一陣子就頻頻出事端。一個連隊,如果平時不過硬,關鍵時刻是難以挺住的。
第一階段的演習進展很順利,以團為單位的進攻演練受到演習指揮部的好評。其突出的指揮協同、戰術機動、火力打擊、整體攻防和綜合保障能力均受到考評組的高度評價。
接下來,就該各連拿出吃奶的力氣鬥一鬥了。
演習開始後,鋼八連連長魏東的心情一直不太舒坦,他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指導員楊成海更是如此。按照他們的經驗,如果在以往,八連十有八九會被內定為這次試訓任務的標杆連,因為明擺著,八連是各級首長心尖子上的肉肉。可是,這一次,指揮部下達的命令卻是,哪個連隊表現優秀,標杆連就讓哪個連隊來當。這顯然是對八連不太放心了。
與魏東和楊成海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紅三連連長丁雷和指導員李東卻躊躇滿誌。這些年,三連老是被八連壓一頭,心裏這口氣怎麼也無法平複。而這一回,三連必須抓住機會,真刀真槍和八連比試一回。所以,丁雷對李東說:“去年的演習,我們一分之差輸給他們,這股勁三連的一百多號人可是憋了整整一年!一年裏三連把什麼都讓出去了,連歌詠比賽,連籃球賽,能贏的也有意輸給他八連,為什麼?我要的就是贏回真槍實彈的這一仗!”
丁雷的語氣裏充滿憤怒。
李東感歎道:“一年的臥薪嚐膽,也該嚐嚐贏的滋味兒了。”
“這回,讓軍裏,師裏,團裏,都好好看看,什麼才是真正的紅三連!”
第一階段的演習結束後,指揮部決定各連隊休整一天。
紅三連宿營地在一座麵積不大不小的水庫邊。雖然已是深秋,中午時分太陽仍然火辣辣的。幾名班長找到丁雷軟磨硬泡,要求下水庫洗澡。丁雷不為所動,表情嚴肅:“想遊泳,誰的主意?”
幾名班長同時搶道:“我!”
丁雷不易覺察地笑了笑。
指導員李東下到水庫邊上,褲腿濕了半截。片刻後他來到人前,還沒說話,一個噴嚏先打了出來。幾名班長頓時緊張起來,李東卻笑了,對丁雷說:“水溫25度,我在水裏站了5分鍾,還受得了。這些家夥比我年輕,讓他們洗吧,就當是一次考核。”
丁雷看看幾名班長,又看看四下靜悄悄的帳篷:“20分鍾!”
話音剛落,光著膀子穿著褲頭的戰士們從靜悄悄的帳篷裏突然一衝而出,喊叫著奔向水庫。
正在不遠處山坡上觀望的江一帆看到了這一幕。他覺得這一幕生動極了。它說明,三連的精神狀態已到了飽和階段。
江一帆把目光移向山坡的另一麵。他看到,八連的講評和針對即將開始的連綜合演練戰鬥動員還在進行。八連那邊,氣氛太凝重了。
帳篷圍起來的操場上,八連官兵列著整齊的隊伍,連長魏東正在講話,他的身後是一麵寫著“鋼八連”三個大字的旗幟,有些陳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