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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大夥頂著烈日在操場上踢正步。八一建軍節快到了,團裏要搞一次中等規模的閱兵。中間休息的時候,通信員蔡新跑來了,把張家林叫到一邊,悄悄說:“你的電報,怕有急事,給你送來了。”
張家林一愣,接過電報。是家裏來的。這幾年幾乎沒人拍電報了,因為打電話越來越方便。但這兩天連部的電話機出了毛病,今天上午剛修好,可能是電話打不進來,這才發來電報。
蔡新走後,張家林手哆嗦著拆電報。一行電文映入眼簾:父病故速歸。他腦袋一大,閉上眼睛。父親去年得的胃癌,做了兩次手術,他曾經回去探望過兩次,都說沒事了,手術很成功。可還是不行了,說不行就不行了。
夜裏,悶熱得厲害,頭頂上的吊扇嗡嗡響著,一點事不頂。大夥一趟一趟到水房裏衝涼,後半夜才陸續睡去。張家林睜著眼睛愣愣地躺在床上,一身的粘汗。他想,這大熱的天,等他回去,父親肯定已經下葬了,他們那地方比較偏僻落後,人死了,仍然悄悄進行土葬,他不可能見上父親了,回去又能做什麼?可是不回去,情理上又說不過去……他整整一夜沒合眼,拿不定主意到底怎麼辦。
真是禍不單行,就在次日一大早,張玉忠家裏來了個電話,讓張玉忠回去,他母親病重!
電話是魏東接的,剛放下電話,起床號響了,早上按計劃出早操,出操的隊伍剛站好,值班排長在整隊。不等報告,魏東來到隊列前,把張玉忠叫出來,張玉忠莫名其妙地站到江一帆身旁。
魏東帶著隊伍離去。早操的隊伍裏,張家林神情恍惚,心不在焉,跑著跑著亂了節奏。魏東盯著張家林的腳,喊著口令。張家林慣性地跑著,對魏東的口令毫無反應。魏東跑到張家林身邊,低聲而嚴厲地說:“你怎麼啦?”
張家林一愣,這才調整過來。
收操之後,大夥回到各自宿舍,戰士們進進出出洗漱。張家林卻獨自坐在床沿發呆。王曉進來,問:“班長,你怎麼了?”張家林搖搖頭,說沒啥。王曉疑惑地端著臉盆出門。
張家林站起來,從衣兜裏掏出電報,略一猶豫,咬咬牙,終於下了決心,出門朝連部走去。走到門口,他看到門半開著,抬手正要敲門,一眼看到哭得滿臉是淚的張玉忠。江一帆坐在張玉忠對麵,不停地安慰著。魏東在打電話,聲音很急,說:“票來不及買就算了,車上再補。你馬上把車開過來。”顯然是給梁雨打電話。
張家林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連報告都沒打,走進連部。張玉忠一見班長,哭得更厲害了。江一帆小聲說:“一班長,你來了正好,正要找你。張玉忠母親病了,是……肝癌,已經在醫院躺了很久,怕影響小張工作,一直沒通知他。剛才他姨媽來電話,說是……恐怕……堅持不了多久了。”
張家林如麻木一般,看看張玉忠,眼裏不知不覺滾出兩行熱淚,手裏的電報越攥越緊。他還能說什麼?
他沒有吃早飯,張玉忠也沒吃早飯。一班遇到災禍了,他這個班長得穩住勁。他剛幫著張玉忠把行包收拾好,梁雨開車來了,他提著張玉忠的行包送他上車。
司務長匆忙跑來,把一個信封遞給張玉忠,說:“副連長替你借的錢,拿好了。”
張玉忠想不接,張家林替他接過來,硬塞進他的上衣兜。黃強走過來,拍拍張玉忠:“你媽還好好的在醫院躺著,你瞎哭啥?什麼癌症晚期,扯淡!好好給你媽治,需要錢你來電話。”
江一帆最後叮囑道:“小張,假不夠就來電話,我給你續。路上注意安全。好了,快走吧。”
車開走了,人們默默站在原地,張家林悄悄抹去眼角的一滴淚。
整整一天,張家林神情恍惚。下午在靶場打靶,他的一梭子子彈有半數脫靶,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所有人都奇怪地看著張家林,黃強嘀咕:“班長咋回事?吃錯了藥似的。”
肖立金不願意任何人說班長壞話,低聲衝黃強喝道:“閉上你的臭嘴!”
魏東也發現了問題,皺著眉頭,把張家林叫到一邊,嚴厲地說:“過不幾天就要閱兵,我們新大綱試訓部隊還要為秋天的大規模演練進行準備,你怎麼這麼個精神狀態!告訴我,是不是為楊玲?”
張家林堅決地搖搖頭。
魏東說:“八連的兵誰都能犯一下迷糊,你不行!”
張家林立正:“連長,我知道了!”
他要求自己,既然不回去了,就要靜下心來,不能出洋相,否則還不如回去。
到了晚上,張家林把張玉忠母親給他做的那雙千層底布鞋擦幹淨,放進床頭櫃裏。他舍不得再穿了,據他判斷,張玉忠母親日子不多了,把這雙鞋留著,做個永久的紀念吧,它是一個士兵母親的一片心意……
王曉、肖立金、餘長春、黃強等人也學著張家林的樣子,小心地擦拭著布鞋,準備收藏起來。黃強說:“也不知道張玉忠的媽媽怎麼樣了,他小子也不來個電話。臨走的時候反複跟他說了幾遍,讓他盡快來個電話,你看……我真擔心,要是張玉忠的媽媽死了,張玉忠可就成孤兒了。”
張家林抬頭瞪了黃強一眼。黃強知道自己的話說得不好,急忙閉嘴。肖立金咕噥道:“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
黃強抬手給了自己一個嘴巴。
這天深夜,趁大夥都睡著了,張家林悄悄爬起來,從床頭櫃裏拿出一瓶白天準備好的白酒,來到營區西南角的小樹林裏。他抬頭望了望燦爛的星空,對著家鄉的方向,擰開酒瓶蓋子,把酒徐徐灑在地上,然後跪下。他抽泣著說:“爹,我隻能在這兒送送您老人家了……”
2
張玉忠下了火車,直奔醫院。故鄉小城隻有一所象樣的醫院,閉上眼睛也能摸去。到了醫院門口,正碰上姨媽在等他。姨媽說,從昨天晚上,他母親就催她來門口等著,就怕他找錯了地方。
沒見到母親之前,他先問姨媽,母親的病情怎麼樣了。姨媽一個勁地搖頭,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轉。姨媽是他家惟一的親人,但並不住在本城,姨媽跟著當地質工程師的姨父住在山裏麵的研究院,為了照顧母親,已經來這裏快兩個月了。
張玉忠跟著姨媽走進病房。他一下子撲到床前,一聲聲呼喚著:“媽!媽!您好點了嗎?……”他的眼睛模糊了。
母親臉上突然有了光彩,欣喜地看著張玉忠,淚水湧出來。她完全變了模樣,眼窩深陷,麵色蠟黃。她枯瘦的手一遍又一遍撫摸著兒子的麵頰,顫抖著說:“兒子,媽想你都想病了……”
張玉忠淚眼迷蒙:“媽,那你為啥不早點告訴我……媽,我也想你。”他怎麼也控製不住,霎時就淚流滿麵了。
母親卻笑了:“不準哭,大男人哭什麼。兒子,快站起來,讓媽看看,是不是又長高了。”
他聽從母親的話,站起來,立正。母親上上下下打量著他,頻頻點頭。母親的病似乎減輕了許多。
半個多小時後,母親疲倦地睡著了。張玉忠從姨媽那兒得知,母親沒幾天活頭了。而且家裏的積蓄,一共兩萬多元也花得差不多了。他掏出尚清濤幫他借的三千元錢遞給姨媽,說:“花多少錢都不怕,我有很多戰友,他們都會幫我的!”
說這話時,他很有底氣,也很自豪。
張玉忠並不知道,他走之後,八連的戰友們都在為他操心。一班所有的人都為他捐了錢,其中黃強最大方,一個人拿出五千元,肖立金從津貼費裏拿出三百元,還想把牡丹卡裏的錢取出一部分來,沒等去取,江一帆通知張家林,不要搞什麼捐款活動,張玉忠的困難連裏解決。捐款的事情至此打住了。但已經捐出來的七千多塊錢張家林悄悄彙給了張玉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