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高興得太早了,到了晚上,江一帆把他叫到連部,說是團裏王幹事給他打過電話了。江一帆盯得肖立金渾身發毛,說:“想把喜報發給爺爺奶奶,用不著拐彎抹角去找王幹事辦呀!”
肖立金低頭不語,冷汗湧上腦門,兩腿哆嗦著。
江一帆又說:“還有,喜報上不寫肖立金,改寫李大慶。這是怎麼回事?”
肖立金慌亂地抹汗:“是我……是我當兵前用過的名字……”
江一帆背著手沉思片刻,道:“肖立金,你呀,確實是個好兵,從你入伍那一天起,我就看出來了,你天生是一棵好兵苗子。後來,我為你的每一點成長、進步感到高興。可是,我總隱隱約約感覺到,你有意向我們隱瞞著什麼,它像一塊心病,壓得你也喘不過氣來。難道我這個指導員不值得你信任嗎?”
肖立金站起來,惶恐地說:“不,指導員……不……”
江一帆的表情鬆弛下來:“好了,肖立金,我不想逼你,什麼時候想通了,再來找我,好嗎?”
他把頭壓得更低了。他決定,不管怎麼樣,哪怕槍斃他,他都不怕了,他要把事情的原委和盤托出。但不是現在,他要選擇一個時機……
4
尚清濤接到了一個電話,是他上軍校時最要好的同學韓天成打來的。韓天成說,他路過本市,非常想見見尚清濤,費了不少周折才查到他的電話號碼。尚清濤問清楚韓天成住在什麼地方後,對通信員蔡新說:“我出去一下,晚上就不回來吃飯了。連長指導員要是問我,你就說我有個老同學來了,我去見見他。”
出了營門,他沒有擠公共汽車,咬咬牙打了一輛的士,對司機說,到華北大廈。自從軍校畢業後,有四年多了吧,他和韓天成沒見過麵,起初通過幾回電話,到後來幹脆連電話都不打了,都太忙,再說不在一個戰區,軍線電話也不好打。尤其是韓天成,畢業不久就出人意料地脫軍裝走了,回到他的家鄉沈陽,誰也不知道他幹什麼去了。這時他突然冒出來,讓尚清濤有點措手不及。
半個小時後,尚清濤來到華北大廈。這是本市最豪華的飯店,五星級。據此可以判斷,韓天成這小子混得不賴。剛進大廳,他就看到一個西裝革履的人,留著寸頭,坐在大廳裏的真皮沙發上,雖然坐著,但腰板挺直,氣質不凡。尚清濤一眼就認出來了,此人就是他軍校的同學韓天成。那時他們既是最好的朋友,又是最強的競爭對手。可以說在他們那一屆同學裏,他們二人最優秀的。僅僅幾年過去,就已經物是人非。
尚清濤健步走過去。韓天成也看到了他,起身相迎。相距約五米遠時,他喊道:“天成!”
韓天成幾乎同時喊道:“清濤!”
話音尚在大廳裏飄蕩,兩雙大手已經有力地握在了一起,然後他們緊緊擁抱。大廳裏不少人注視著這一對戰友的表演,出現了片刻的安寧。
韓天成早就在三樓就餐區訂好了包間,當然是一間豪華的雅間。韓天成擁著尚清濤走進去,尚清濤看到,很大的圓桌上,隻有兩套奢華的銀餐具,和兩瓶茅台酒,顯得空曠了一些。
尚清濤說:“就咱兩個,要這麼大的房間幹啥。”
韓天成說:“為了說話方便,沒人打擾。”
服務生用托盤端來精致的菜肴。尚清濤搖頭笑笑,指一指身上的軍裝,說:“早知道你搞這麼氣派,我去借套西裝穿來。”
韓天成哈哈大笑:“幾年不見,還是原來的尚清濤,心裏想啥嘴上就說啥。”
尚清濤說:“老規矩,你先說,這些年幹了些什麼勾當。”
韓天成謝絕了服務小姐,說是自己給自己服務就行,讓小姐把房間門掩上。他倒上兩杯酒,二話不說,兩隻杯子猛地一碰,兩人一飲而盡。
韓天成把杯子使勁往桌子上一蹾,目光炯炯望著尚清濤:“軍校畢業第二年,我所在的團撤編,大部分幹部精簡。我雖然留下了,但卻調到軍械庫當了一名小助理,每日裏望著大山發愁。當初的夢想,一點一點破滅。想轉業,不夠年限,我要求當戰士複員了。先是打工,後來炒股、做生意。山南海北到處跑,不大不小發了點財。不談愛情。生活中女性不少,但至今未婚。就這些。”
又是兩杯酒,二人再次一飲而盡。
尚清濤輕輕放下杯子:“過程省略了吧。一個老婆,一個女兒,我都愛。當過一年排長,至今是全團資曆最深的副連長,月工資1300元。就這些。”
兩人相視一笑,同時端起兩杯酒。就這樣一來二去,天黑透了,兩瓶酒見了底,二人都有了深深的醉意。韓天成醉意朦朧地晃著腦袋,瞪著尚清濤:“我問你,1300塊,能幹什麼!我一個晚上的消費都不夠。清濤,聽我的,把軍裝脫了,願和我一塊幹,我歡迎;不願和我一塊幹,賣菜去,攤煎餅去!憑你尚清濤的腦袋瓜,隨便幹點什麼,都能發財!……過去當兵,錢也不多,可地位高,全國人民都尊敬。現在呢?你感覺到有人尊敬你嗎?哪兒失火了,發大水了,準能想起你;火一滅,水一退,又他媽把你忘了!……”
尚清濤紅著臉:“天成,別這麼說。”
“怎麼,說到你痛處了?”
“我尚清濤沒有痛處!”
“虛偽!這麼多年,還在個破副連長的位置上混,你沒痛處?誰不知道,當年要不是家裏窮,你早就上清華、北大了,你敢說上軍校是心甘情願?這不是痛處嗎?”
尚清濤不想示弱,他站起來:“不錯,當年我不是心甘情願,而且耿耿於懷了好多年,至今還覺得懷才不遇,感到委曲。但我現在告訴你,我就是不想脫這身軍裝!”
韓天成冷笑著走到尚清濤身邊,指一指軍裝,又用手指頭點著肩牌:“就這身破衣服,就這幾顆鐵皮做的破豆豆,你扔到大街上,看有沒有人去撿……”
尚清濤終於忍不住了,一拳打在韓天成肩膀上:“以後別再說你當過兵!”
他怎麼也沒想到,韓天成搖晃幾下後,突然上前,抱住他嚎啕大哭起來,邊哭邊說:“清濤,我他媽是想部隊,想戰友想的……我是羨慕你,才來看你的……”
韓天成孩子般哭著,泣不成聲。尚清濤明白了,韓天成並沒有瞧不起他,反而心裏仍然想著這身軍裝。於是,他緊緊抱住韓天成,淚水也溢出來。過了好一會,韓天成冷靜下來,他們坐下,接著聊,軍校生活,軍旅情結,聊不完的話題呐!
後來,尚清濤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是在夢中,他聽到了喊叫聲。其實喊叫聲是從大操場上傳來的,是兵們在踢球。他艱難地睜開眼,一眼看到的不是韓天成,而是江一帆。他下意識地抬抬胳膊看表:“幾點了?”
江一帆舒一口氣:“還幾點,你已經躺了一天一夜了。再不醒我就讓人送你去衛生隊。”
“怎麼回來的,我都記不得了……”
“是啊,深更半夜的,又醉成那個樣子,還能摸回來,不簡單!嗨,昨晚你那副醉模樣,把我嚇得不輕!”
“好幾年了,終於能夠大醉一次,真他媽痛快!”他想坐起來,又頹然躺下。
江一帆喊來通信員蔡新,吩咐道:“你到食堂,把熬好的小米稀飯給副連長端來,再搞點鹹菜。”
蔡新應聲而去。尚清濤望著江一帆,眼睛有點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