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中仿佛自言自語:“這就好,這就好……”他看著江一帆和魏東,“看在大慶的麵子上,俺有件事求你們幫忙。”
江一帆忙說:“大叔,您說。”
李振中歎口氣:“都兩年了,鄉裏、村裏、街坊鄰居,人們不相信大慶在當兵,就是俺來的時候,還有人不信,求你們給俺開個證明,證明大慶真是在部隊上幹來著,就行了。俺啥都不需要,以後啥麻煩都不給國家添,俺和孩子他娘就要個軍屬的名份……”
淚水再一次從人們的眼裏流出來。
江一帆流著淚告訴他,團裏會派人送他回去,請他放心,一切都會辦妥的。
李振中要回山東老家了,一大早,八連全體官兵列隊為李振中送行。尚清濤負責送他回去。臨上車前,他轉身看著戰士們,久久地看著,眼裏第一次流出洶湧的淚水。
江一帆、魏東站在隊列前,無聲地和戰士們一起,舉起手來,向老人致以最後的軍禮……
4
嚴冬來臨了,營區裏樹木、花草日漸凋零。
一年一度的老兵複員工作也全麵展開。
這一年,八連一共有41人退出現役。
江一帆和魏東參加完團裏召開的老兵退伍工作會,返回連裏,他們邊走邊聊,不知不覺間走到曬衣場邊。晾曬衣服的鐵絲架上,整整齊齊分門別類地曬滿各種衣服、被褥。微風吹來,整齊的軍裝有節奏地擺動著,散發出一種軍營特有的氣息。
兩人不由自主地站住了。魏東走到一件軍裝跟前,把風吹亂的軍裝重新整理一下,說:“過幾天,就沒這麼多軍裝了,晾衣架要空出一半。每年這幾天,我心裏就不是個滋味。”
江一帆點點頭:“可是,你想,要是沒有這幾天,沒有一茬一茬的老兵離隊,沒有這每年一回的分別——男人們之間的分別,軍營的味道可就淡多了。”
魏東品味著,許久才說:“有道理。”
江一帆往前走去,邊走邊說:“老的走了,新的還會來。軍營的活力,就在這裏!”
營區的傍晚,也與往常有所不同,操場上、文化活動中心,那些原本很熱鬧的地方,此時卻幾乎沒有人。
一切都靜靜的。
晚上,張家林一個人走進連隊的武器庫。在他麵前,一張長方形的會議桌上,整齊地擺放著各種武器:輕機槍、步槍、四零火箭筒、紅箭73反坦克導演等等。他看著這些武器,輕輕撫摸著它們,目光中充滿無限的眷戀。
過了好久,張家林走到一排槍架旁,幾條紅綢帶係在槍架上,很是醒目。他慢慢解開一條,拿在手裏,眯起眼睛,將紅綢布蒙到眼睛上。於是,他的麵前變暗了,幾乎什麼也看不見,隻有一團淡淡的紫褐色。他緩步走到長條桌前,拿起一支步槍,動作熟練地拉槍、驗槍、卸掉彈匣;從步槍到反坦克導演,從長桌的一端到另一端,頃刻間,所有的槍支被他拆卸開,又被蒙著眼睛的他重新組裝好。哢嚓哢嚓的聲音仿佛是最美妙的音樂……
他取下眼睛上的紅綢布,拿起那支他平常使用的步槍,細心地、深情地擦拭起來。擦著擦著,一滴碩大的淚珠滾落到槍托上……
在老兵們離隊之前,連裏為他們舉行了一場足球告別賽,黃強自然唱主角。不上場的戰士圍攏在場地邊觀戰。場地內,張家林、黃強、賈明等老兵和新兵各為一方,江一帆擔任裁判,哨聲一響,老兵和新兵開始拚搶。場外,老兵啦啦隊和新兵啦啦隊給各自的球隊呐喊助威,雙方拚搶激烈而又十分友好。
半個小時過去,比分為一比一。
比賽即將結束時,老兵們搶到球後,快速傳遞給前鋒線上的黃強,黃強帶球突入對方禁區,停球,就在他掄起腳要射門的時候,就在這一瞬間,對方後衛的三個新兵站著不動了,對方守門員也站著不動,場上所有隊員都等待著黃強射門。
黃強明白了,感動地看了看注視著他的戰友,要射門的腳停住了,他緩慢地蹲下去,深情地抱起足球,把額頭搭在足球上。
他把球從臉上移開時,已是淚水漣漣了……
而這個時刻,張玉忠沒有去看球,他來到了綜合演練場。偌大的訓練場上,隻有他一個人。天氣晴朗,幾乎沒有風,各種訓練器械靜靜地佇立在那裏。渡海練習用的浪木輕輕晃動著。
張玉忠把目光鎖定在浪木上。他不由得回想起,自己當新兵時,在浪木上戰戰兢兢的樣子。他仿佛看到,隨著一陣晃動,他摔下了浪木,母親跑上前來彎腰扶起他,替他拍打掉身上的泥土……繼而他仿佛又看到了在家鄉醫院病房裏給母親表演踢正步的情景,還有參加大演習時自己衝鋒陷陣的樣子……一切都恍若昨日,是那麼清晰,那麼富有質感……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即將落山了,張玉忠定定神,走近浪木,健步跨上去,用力一蹬,浪木劇烈地、大幅度地搖擺起來,他瀟灑自如地蕩著,蕩著,像一陣風。他仿佛看到,在高高的雲端,母親正向他微笑……他也向母親發出動人的微笑。而此時的他,臉上已經塗滿了淚水……
拂曉。這是這批複員老兵最後的一個軍營的早晨了。
晨霧朦朧,營院裏十分靜謐,路旁的樹枝上掛著霜花,草地上像落了一層細雪。這時,餘長春獨自一人走出宿舍樓,他手裏拿著一把大掃帚,來到寬闊的大操場上。他在操場邊上站定,然後用力揮動起大掃帚打掃操場,掃帚的聲音“唰唰”地響,一下一下的,在寂靜的清晨格外響亮,帶起一團團的煙塵。
掃著,掃著,一個身影站在了他麵前。是黃強。
餘長春揮動掃帚的頻率加快,他不搭理黃強。自從上次黃強當眾讓他出醜後,他就不理黃強了,他們已經好多天沒說話了。
黃強上前兩步,有些難過的樣子,主動開口,說:“長春,我們就要走了,我黃強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就原諒吧……”
餘長春仍不理他。
“長春,我來掃兩下。”黃強想接過餘長春手中的掃帚。餘長春抓住掃帚死不放手。黃強尷尬地僵在那裏。
突然,餘長春用力扔掉掃帚,抬手一拳,打在黃強胸脯上。黃強瘁不及防倒地。餘長春趕上一步,扛起黃強摔出去。黃強並不吭聲。過了片刻,黃強爬起來,猛地一拳把餘長春打倒在地,自己也倒下了。
餘長春揉著胸脯,小聲咕噥道:“黃強,你這狗日的,以後會想我嗎?
黃強點點頭,眼裏泛著淚光。
最後,兩人同時站起來,同時伸出手去——這一次打出去的卻不再是拳頭,而是兄弟之間緊緊的擁抱。
沒有語言。
隻有緊緊的擁抱……
起床號響了。軍營頓時又熱鬧起來。
上午九點整,八連全體官兵在連隊宿舍樓前麵的小操場上列隊,聽候連首長宣讀退伍老兵名單。在他們麵前,鋼八連的隊旗迎風獵獵招展著。
名單是由魏東宣布的,他站在台階上,念出一個又一個熟悉的名字:“張家林、黃強、張玉忠、餘長春……”
魏東點到的老兵立即出列,站到一邊自動排成三列。
江一帆看到,每當魏東點到一個人,這個人就會渾身顫抖一下,眼睛也立刻濕潤了。他知道,今天過後,他和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再也沒有見麵的機會了,而他和他們在一起的兩年的歲月,將會貫穿每個人的一生!……他不忍再去觀察他們,就抬起頭來,把目光望向遼闊的天空。
魏東宣讀完退伍老兵名單,然後,江一帆、魏東、尚清濤走到站成三排的老兵麵前,開始為他們摘掉衣服上的領花、帽子上的軍徽和肩上的士兵銜。三名新兵各端著一個瓷盤,分別跟在江一帆、魏東和尚清濤身邊。此時沒有一點聲音,隻有領花、帽徽撞擊瓷盤的細碎而清脆的聲音,一下一下響著,宛若心髒的跳動……
老兵們一個個像樹樁一樣站立著不動。他們沒有敬禮,隻是用眼神同江一帆、魏東、尚清濤進行最後的交流……
江一帆用柔情的目光撫摸著張家林,撫摸著黃強、張玉忠、餘長春等41名即將離隊的老兵。長風浩蕩,鋼八連的隊旗獵獵飄揚,似乎在訴說兩年來的苦與樂,愛與情——不,她是在訴說鋼八連誕生以來,七十多年來的血與火,情與仇……
最後,魏東下達了向軍旗告別的口令,所有的複員老兵都舉起手來,凝視著那麵象征著鋼八連靈魂的軍旗。江一帆仿佛看到,鋼八連的方隊在這麵旗幟的引導下,雄壯地前行。漸漸地,他所熟悉的很多麵孔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年輕,更稚嫩的麵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