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當年有一個最得意的弟子叫作辯機,辯機和尚確實才華出眾,文筆很好,玉樹臨風。《大唐西域記》就是由玄奘口述,辯機執筆寫出來的。曆史上相傳辯機和尚與高陽公主私通,結果辯機被腰斬。起因是有人舉報在辯機和尚那裏發現一個枕頭,是皇宮內務府做的枕頭,一查是高陽公主送的。辯機長得玉樹臨風,聽他這個名字也是辯才無礙的,唐代的時候女同誌又熱情奔放,高陽公主看到這個很瀟灑的和尚立馬就成了粉絲,表達的方式比較熱烈,就送了和尚一個枕頭,姑且是想讓他睡覺的時候能想起自己。這個事情以唐代的作風,根本不算事,和尚有作風問題,就算真“和多名異性發生或保持不正當關係”,大不了讓他還俗就行了,不至於腰斬這樣的極刑。這明顯是皇帝在小題大做,而這也顯然正是做給玄奘看的,因為不能對付玄奘,就拿他的愛徒下手。
後來,玄奘到了玉華宮,就在陝西銅川那個地方一個山裏,我去過那個地方,非常偏僻,沒有人煙的地方,史書上說是為了避暑。我看了就好笑,人家火焰山都過得去,有那麼怕熱麼,玄奘是想弘揚他的法門,到了那裏可以說就是被軟禁了差不多,玄奘帶著他剩下的團隊到這兒來譯經,這過程非常痛苦,外界看來好像給了他很多榮譽,他自己心裏真正想做的事情卻做不了。
史書裏講玄奘最後的時候那個狀態讓我心裏非常悲涼。當時在玉華宮他身邊還有一些跟著他譯經的徒弟,玄奘就對他們講:我快死了,你們誰還有問題快來問我啊!我當時看到這一段,好像心要破碎了一樣,但書裏沒有記載他問完這句話以後有沒有人向他請教問題。
玄奘用生命取回這些真經,就是想把世界上追求真理的方法交給大家,弘揚出去,不久他就去世了,之後皇家給了他很多的榮譽,在今天西安的法門寺,修得金碧輝煌,這裏麵供奉著一些當時國家領導人和一些高幹子弟在他彌留之際送給他的一些紀念品。但是沒有人關心玄奘這麼一位偉大的辯手一生追求的東西到底到哪裏去了。
在我看來,玄奘人生最燦爛的篇章就是在印度參加國際梵語辯論賽那幾天,所有榮譽和自我實現都在那幾天完成了。之後的玄奘,站在他自己追求的角度來講,在他社會地位看上去最高的時候,其實是內心非常孤獨的、人生真正的理想沒有實現的失敗者。
今天的法門寺碑重修了,邊上給修個大靈塔賣門票,搞得非常惡俗,但還是有很多遊客去,也有很多僧人慕名而去,裏麵有很多收錢捐功德的設施,但有幾個人能理解玄奘,很難說。
我之所以在這篇文章裏總是提到辯論,是因為我辯論的這些經曆,讓我覺得在曆史上有這麼一個人跟我的心非常貼近,我看到一些文字的時候就會感受到一個活生生的玄奘就在我麵前。他這個人和所有文字的解釋包括錢文忠那樣的解讀都不一樣,這是一個對朋友非常隨和爽快,但對真理非常執著的人,他不是一個《西遊記》裏那樣肉頭肉腦就會吃齋念經的和尚,這個人身上其實有一股霸氣。
我覺得幸運的是,還好今天跟唐太宗的時代比,或者跟北朝鮮的社會比更要開放很多,其實有更多的機會可以光大玄奘的法門。能夠欣賞玄奘的人,是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真理的人,也許我們可能會像盲人摸象一樣沒有摸到真理的全部,但是這個世界上是有真理的,不是什麼道理都可以顛三倒四搗糨糊,正說反說都有理的,追求真理的過程是挑戰俗見的過程,也是視人間的王權如糞土隻向真理低頭的,但這種透徹的愉悅,大多數人一輩子也不曾體會過。
玄奘在西安有一尊像,對玄奘麵容的表現,包括在唐代留存下來的一些畫裏玄奘的形象非常打動我,他在最艱難的旅程中,臉上是帶著笑容的,而且他的笑容和一般人浮在臉皮上的笑容不一樣,是從內心裏發出的笑,充滿在艱難困苦道路中的自信。人生中實現過這樣的境界,即便在俗世失敗了,也是偉大的成就者。
玄奘在他生命的至少一個過程中,擁抱了真理,那個真理有尊嚴,真理的榮耀勝過帝王華冕的天地,在金剛石般的真理麵前所有俗世的權威皆是虛妄,就是他在生命最後一刻看到了的人間的淨土,就是他的兜率天。
(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