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漢明
我曾在大西北執教多年,我的眼前經常浮現著各民族青年學子意氣風發的麵影。在追尋前輩學者的足跡時,青年讀者最想感知的是什麼?我想,是前輩的治學之道和人生感悟。所以,這次編選先父遺稿,在介紹他部分學術成果的同時,更多地考慮了選文內容與形式的多樣性,使讀者既能略知他的治學特點和方法,又對他一生的重要經曆、人際交往等有所了解,感受他對師長、友人、家人的深摯情感。由此,可以很自然地結識一位二十世紀前半葉的知識分子而不感隔膜,因為他的精神世界與我們是相通的。
父親學識淵博,稱得上通古今、貫中西。他從小打下了很好的中外文與數理科基礎,大學時專修西洋文學,又輔修國文和哲學,所以畢業後到清華國學院,便很快勝任陳寅恪先生的助教的工作,並在短期內遍讀國學典籍,又掌握了法語、德語、希臘文、拉丁文、日語、梵文、滿文等多種語言文字。在陳先生影響下,研究方向也從文學轉向東方學、史學。一九二九年,他轉入清華中文係,此後,便一直從事中國古典文學的教學與研究工作。早年的經曆使他有別於其他專治古典文學的學者,而獨具比較文化學和史學家的眼光,研究範圍也廣涉文學、藝術、史學、哲學、天文、曆法、考古、民俗、語言等各學科,並能融會貫通,找到其中的切合點。季鎮淮先生說他:“中外古今文學史學同時並進,博覽無涯涘。”民間常言道:“學海無涯苦作舟。”在他卻從不以為苦,自有不沉的本領,故能暢遊學海而享受無窮的快樂。我以為,個中原因,在於他對一切事物都有著廣泛的濃厚的興趣,而這又源於他對生活、對工作的熱愛。這在《休假中之研究計劃略述》與《研究報告書》兩篇中有著充分的反映。雖然後來因時局變化等多種因素,計劃未得全部完成,但文中洋溢著的一位學者對燦爛輝煌的人類文化的神往與探求之情,令人動容,這正是通往學術殿堂的巨大動力。父親提高自身學養的終極目的是為了造福學林。他勾畫著宏大的理想藍圖,建議學校成立文史研究所,集中人力物力,編纂《漢語曆史詁訓字典》,以期清華在百年大慶之日,可有與《牛津英文大字典》相媲美的不朽巨著問世,他稱之為“此不朽之盛事也”。人生立德、立功、立言,三者之中,立言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曹丕《典論·論文》),是第一位的。父親的追求則是使清華躋身於世界一流大學之列,已在繼承先賢的基礎上達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父親治學嚴謹,力求全麵占有材料後才作結論,因而研究成果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可惜英年早逝,所以生前發表的著作不多。為使讀者領略其風貌,本書選入了《屈原》、《八仙考》(節選)、《論小說》等幾篇專論,其餘大部分篇幅,則是從他的筆記、講稿、日記、書信等各類遺稿中整理出來的、首次麵世的短文。
在遺稿中,最能顯示他勤奮的一點一滴積累之功和注重材料、言必有據的科學態度的,是筆記。現家藏的筆記數量種類都很多,內容形形色色,可謂無所不包。由於體例和篇幅的限製,這次隻選錄了少量較通俗的條目,不作增刪,保持原貌,分類冠名以成篇,這就是幾種“偶記”和《李紳〈樂府新題〉及其他》、《詞曲探源續錄》等各篇。從筆記到論文,展示著作者加工的軌跡,更能彰顯其治學特色,對後學者來說,是窺其堂奧的難得機會。比如《詞曲探源》與《詞曲探源續錄》,原本出自一冊筆記,前者已經過較多加工,後者接續前文而以資料為主,尚呈原始狀態,可說是未完成的部分。兩相對照,能看到作者如何將詞曲發源的問題放在詩歌發展的曆史長河中來考察,點滴零碎的材料成為論證不可缺的有機部分,片斷的感性的內容上升到了係統的理論的高度。若無見微知著的洞察力,是無法做到這一點的。
父親講授中國文學史多年,曾有誌編撰一部中國文學簡史。那將是一部自成體係的、凝聚多年研究心血的文學史,與平時講課會有較大不同,因為講課不免受教學大綱等的限製。這一心願未能完成,家中現藏的是一本本每講一遍留下的講稿。我的老伴書麟將講授同一內容的幾種綜合整理成了有關白居易、蘇軾、辛棄疾、《西廂記》的幾篇短論。在作者原話的基礎上,稍作增刪,使語氣連貫,力圖接近其課堂教學的神貌。這一嚐試希望得到讀者的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