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重露宮中,無聲殿上(1 / 3)

劍若白虹,蕊燦蓮花,隻見那使劍之人手腕微微一顫,霎地吐出一寸來長的劍芒,熒熒奪目。突然之間那劍之形也隱匿不見,仿若一團白霧平地而起,向著身前一老一少兩個人影劈麵而來。

那老人不但不避,反而紮下身子,叫道:“好一派邪惑功夫!”凝掌欲接,竟是要以肉掌拚白刃了。他身旁是位眉清目秀的少婦,此時早已躍起身子打算避開,見狀連忙叫道:“爹爹莫要硬拚,這‘妖劍’難對付得很!”那老者哈哈一笑道:“放心,教他今日見識我顏家‘移山掌法’!”說話間那一團劍霧已到眼前,那老者麵不改色,雙掌直劈,勢若開山,直探入那劍霧之中,掌風時重時凝,待那劍勢即將削到之時,卻在那劍背上似輕還重地那麼一拍,便令那劍客門戶大開;另一掌隨即跟到,雙掌之間配合拿捏得嚴絲密縫滴水不漏,隻當胸一撞,便聽得一聲悶哼,那劍客跌出十丈之遠,長劍也脫手飛去。偌大空曠的宮殿之中,此時還回蕩著老者說話的回音。

“葉重予,老夫今日殺你,也是除江湖一害。”那老者挑起劍,扔還給他,盯著那被他打得滿口鮮血的家夥,一臉不屑的神情,“因此,莫怪老夫趁勢欺人。”

葉重予接了劍,微微一笑,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跡,撐起身來。他實有三十好幾的年紀了,看起來卻似乎還是個二十出頭的瀟灑青年,若不是此刻被打得有些狼狽,倒也算得上“俊秀”二字。隻是眼角眉梢裏多了疲憊憔悴,沒了平日裏的疏狂不羈。他瞥一眼身後,十個最小不過四五歲,最大的也隻有十一二歲的男孩子,都瑟瑟地站在殿廷之上,朝他望過來,顯然並不清楚眼前發生了什麼狀況。其中一個朝前走了幾步,擔心地問:“……葉叔叔,你沒事吧?”

“離得遠些!文兒,叫大家站遠了,別靠過來!”葉重予吼道。那孩子被他吼得略一怔,向後躲去。那老者眼利,當下對身旁的少婦使了個顏色,少婦會意,將身子一旋,竟是極精妙的步法,趁葉重予說話的當會,繞過他的身子,片刻就到了那些男孩們的麵前。其中一個見狀,哭著叫了一聲“娘!”撲進那少婦的懷裏。那少婦也禁不住兩淚漣漣,連聲道:“好孩子,不怕了,娘在這裏,娘和爺爺帶你回家去。”

娘兒兩個還沒來得及好好瞅上一眼,葉重予的劍已倏忽到了麵前。他似笑非笑地說:“夫人得罪了,小少爺還是留在我這裏,讓我教他些武功吧。”說話謙恭,劍勢卻愈發淩厲,那少婦也虧得反應靈敏,仗著步法精良向後險險滑開,差若毫厘,便要被葉重予削去鼻尖。那少婦大怒,將孩子負於背上,罵道:“混賬妖人,也敢收我顏家子孫為徒!江湖上誰不知曉你葉重予悖亂綱常,不是正經東西!你中了爹爹的移山掌,還以為能囂張幾時?”葉重予恍若未聞,倒看著她步法,神情間竟頗為欣賞,因而仗劍直逼,卻又留她後路,硬是讓那少婦把腳下步法走了個全套,這才笑道:“駱家這套‘林間閑步’,今兒我總算是看全了!看來你是駱家的女兒駱可兒了。顏老前輩,這媳婦不錯啊!”

顏宏贍臉上一陣青白,明明葉重予在與他和駱可兒交手之前已身負重傷,不然無論如何自己也不可能這麼輕易地三招內就破了他的“雪妖劍陣”,還將他一掌擊飛出去。然而眼下他與駱可兒交手,駱可兒背上還背著自己顏家唯一的血脈,他本應出手相幫,誰奈葉重予的劍勢迅如暴雨,駱可兒被他逼得將林間閑步用到極致,竟仍甩不下他,而自己更是沒有一絲插手的餘地。

然而此刻駱可兒已然技窮,顏宏贍無論如何也不能猶豫了,一聲怒吼,劈掌而下,冒著被削斷手指的風險替過駱可兒,叫道:“快帶著蒙兒先走!”

駱可兒尚且遲疑,卻見顏宏贍的外袍已如破片紛紛而下,兩掌皮肉被劍風掃得滲出血來,驚得動彈不得,她自嫁到顏家以來,大小陣仗也見過幾十場,何時見過這江湖第一名門顏家的家長如此吃力過?

顏宏贍這才正眼看待眼前的青年,心道一聲慚愧,若不是葉重予先前已不知被何人打成重傷,且傷在心脈之上,不能全拚內力,隻能憑技巧取勝,怕現在自己已做了這劍下冤魂。況且剛剛中掌之後,竟能再片刻間重整旗鼓,實在匪夷所思。也難怪江湖第一邪派赫連世家的魔頭赫連譽不要別人,單單聯合了葉重予與他手下的重露宮,便在一年之間連滅江湖三大世家四大名門,如此戰績,怕不是巧合。

葉重予心中也暗暗苦笑,剛剛受那老頭一掌後偷偷卸去,卻裝作重傷模樣,用那片刻功夫調勻內息,接著和駱可兒相鬥,暗令周身氣息勻整,這才再與這老頭較量,卻發現,終究還是過於勉強了。

思想間覺得胸口一翻,咳出一口血來;劍尖也頓時一滯,暴風驟雨般的劍勢倏而停止。顏宏贍瞅見空隙,暗道機不可失,一大步跨來,先一掌拍在葉重予心窩,教他動彈不得,另隻手扯過他右手一卸,登時將他持劍的右臂廢了。

葉重予一聲不吭,隻是右手緩緩地垂了下來。他淒然一笑,眉宇間掩不盡落寞之色。顏宏贍沒料到他剛毅如此,倒對他十分敬重,道:“葉重予,你倒是條漢子。可為什麼要做這些齷齪勾當?你持身不正,離經叛道,崇尚男風,那是你自身的事,我不去問;可劫掠幼童,襄助邪派,使江湖三世四門遭滅門慘案,你又要如何解釋?!”他說這些時胡髭微顫,顯然氣極。身旁駱可兒也全身發抖,摟緊了懷中的幼子,用仇恨的眼神望向葉重予。

原來江湖武林世家,當今最著名者乃是“四世五門”。“五門”中第一名門便是顏宏贍的顏家。誰料江湖第一邪派赫連世家不知居心何在,竟聯合葉重予的重露宮,擬將“四世五門”滅了個幹淨。惟有顏家人丁興旺,武功自成一路,再加上江湖朋友眾多,事先做好防備,赫連世家竟沒能得手;但孩子卻仍被葉重予偷了去,可笑的是顏家亂成一團,竟數日後才發現,因此顏宏贍和媳婦駱可兒連忙灰頭土臉地一路追到這裏。

“說!你……你這賊頭,劫走我家蒙兒到底想做什麼?你……難道……你對他做了什麼?”駱可兒臉色煞白,搖搖欲墜,不敢再想下去,拔劍在手,指著葉重予清臒的麵容,劍尖顫個不住,“……我殺了你!”便要刺下。

卻聽葉重予澀然一聲,微抬起臉來,帶著點淒涼的笑,直視駱可兒逼上的劍鋒,卻恍若未見,喃喃自語道:“他平生從不求我,就這一件事,我怎能不應他呢?”

駱可兒被他這神情駭得一震,劍便頓在了半空,卻聽他繼續說道:“我知道他從未正眼瞧我。可哪怕他叫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說半個不字,況且這些小事?”

“他平生從不求我。隻這一件事托於我,我怎能不歡喜呢……”

說著兩眼一黑,又吐出好大口血來。

顏宏贍往他心門一探,心脈盡斷,眼見著不活了。心中暗歎,想必能打傷葉重予的也是絕頂高手,若這高手也在赫連一派,顏家恐怕難敵滅門之災。心中憂愁,對駱可兒道:“他神誌不清,胡言亂語。了結他罷,省些痛苦。”駱可兒點點頭,抱緊了孩子,捂了他的眼,反手又對葉重予當胸一劍。

顏宏贍抱過孫子,催促道:“快些走。雖說殺了賊首,卻是多仗運氣。若這重露宮的‘三公’返來,你我也都不是對手。”駱可兒急急跟上,突然一頓,回頭望向另外九個孩子。他們站在重露宮大殿的廊柱後麵,看著眼前的一切,竟不哭不鬧,漠然冷眼。

“爹爹,這些孩子……”駱可兒猶疑著問。顏宏贍回頭看了一眼,低聲歎道:“我們自顧不暇,哪裏有工夫管他們呢。若帶上他們,我怕連前邊的‘九丈天’‘玄機瀑’都過不去。”見駱可兒還在遲疑,顏宏贍趕緊道:“可兒,我怕赫連小賊這幾日還要偷襲我們顏家。若打傷葉重予的家夥也在其內,我怕宣玉他們不是對手!還得先回去布置才是。這些孩子,等我們打退了赫連,聯合武林正派,再上山來救不遲。”

駱可兒連忙點頭,兩人一陣風般地下山去了,剩那九個孩子,靜默地矗在空蕩蕩的重露宮裏。

孩子們慢慢地圍到葉重予身邊。其中一個年幼的蹲下身來,握住了他的手,柔聲問:“葉叔叔,疼麼?”

葉重予勉力撐開眼睛,卻仍是一團漆黑。他嘶聲問道:“你是澈兒?……叫文兒來……我有話說……”旁邊一個看來最年長的少年低下了身子,握住葉重予另一隻手道:“文兒在這裏。”

葉重予仿佛溺水之人抓著的最後一根稻草,當下扔開了澈兒,兩隻手將文兒攥得緊緊的,眼中流下淚來,道:“我知道,你和他不同!……答應叔叔,別像他一樣!……”說完這兩句,葉重予猛地一窒,仿佛用盡了全身的氣力似的,雙眼一闔,再不言語了。